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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华堂式宴贺簪缨(第1页)

但在风暴来临之前,不妨先回顾最为艳阳高照的日子。从长安至乡野,狂乱的风早刮过不知几轮:陇安县主——就是从李家村出去、以前在从五品大理正家为奴为婢那位,而今册封县主,宴席炊金爨玉、往来宾客如云,竟使往来官道滞涩、长安更纷乱拥挤。锣鼓喧天,彩彻万里,大约与皇帝千秋万寿可堪匹敌!所以无数双腿脚都骚动,肖想前往沾光一朝鸡犬升天者不知凡几。其间最数陇州陇安县邹家沟王春兰眼光长远、行动迅捷。她本是家里的奴隶,田里的老牛,理所应当她有一张赤红面庞,平整粗糙得仿佛河谷内风刮雨磨的峭壁,除了眉眼唇几道刻痕皆红得辽阔、一望无际。却是如此沉默寡淡之面孔,竟在须臾间竟下定决心,立即借一身干净衣裳、又赊两月干粮;提一双挨了铁犁打受了灶火烫的老腿,硬生生一气赶上京城,就为那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李阿蛮,李阿蛮……她可记得那丫头。原是和自己一般没文化没见识的,往后也该成为平平无奇的农妇,就好像自己,凡大事必去征求丈夫意见,今远行还得儿子撑腰。可偏偏是李阿蛮、李阿蛮……你说那传说里胡搅蛮缠、胆大妄为的劲,到底是像谁呢?

王春兰问儿子、又问自己,实在好奇,更犯嘀咕。所以她自然看不见与牛车杀价时自己那通天成神的凶恶气派;更不以为顶着盛夏酷暑在没有车棚的牛车里颠了一日有余,满面尘土只吃了半块玉米馍的路途多么辛苦。她只晓得长安大,自己脏。乡野村妇身形瑟缩,独那双眼睛是好奇又闪亮,甚至连带嘴角,有时也绽放出少女般的光芒。“咱饿了娘。”当这个时候,近身边杵着的半大小子就会张口,毫不客气提醒她为人母鞠躬尽瘁之要义。王春兰的腰背就重新塌陷,做回半老的娘,她得继续愁苦、继续绞尽脑汁、继续没脸没皮去找一处馎饦铺子——是四五年前陪婆母进京看病时帮衬过自己的那家。她不报什么希望,谁晓得做生意的人脑子这样灵光,只瞅一眼姓甚名谁做何营生曾经聊过些何等杂事一通嘴皮子就回忆得飞快:“你家儿子?哟!这么大了?陪娘上京来,多孝顺!”

做儿子的揣肚皮把脑袋转向一边,悄悄吞口口水。孟老板却热情,涮碗盛面片搞浇头这么片刻功夫,听说王春兰来京寻亲,立刻请人来家中借住。其后得了人一小坛子十年的酒,一小篮子自家的鸡蛋,这生意人更是手脚麻利,收了摊也得趁黄昏跑出跑进一大圈,带回消息前一轮喜笑颜开,后一轮又连连摇头。原是他认识的一户菜农有相熟的大菜贩子晓得人荣王府的门路——这是好事儿;可王府采买最近是忙得连影儿都捉不住,上何处去私通有无。“老胡我做了二十二年生意,这回也是大开眼界。旁的不提,就近处这几家馆舍酒楼,生意都旺了天了!赶好您来得巧,早一些吧,城门查得严,说不好就遣返;再晚一点吧,我也得换地支摊子抢生意,可就顾不上您母子啦!”他接着却又说,愿意再为王春兰尽心一试,“都是陇安的乡里乡亲,在外行走自家人哪能不帮衬自家人。再说你家那位外甥女的身份——我说敞亮话——等认了亲,以后做生意,我老胡还得请您王家妹妹多提携哩!”

后半夜老胡在外奔波,其妻坐下来款客,也是消息灵通可将荣王府好好吹嘘。就说荣王爷而今势盛呐,竟不吝一手遮天!“前次征讨燕贼做下那般功绩,眼下倭寇为祸,谁知是不是又要御驾亲征?”王春兰倒慌慌张张、掩嘴低声忙道用词僭越。胡家嫂子将板凳扯近些,更加故作神秘:“皇上病得重,多半不成啦……你要在京城里头,家家户户都看得明白。好几次出门养病,结果小太子都没在外头,回京来怎么样,又躲出宫不上朝,还让荣王爷几次三番去催去请哩!”满倒了酒,前后晃着金耳坠子她得意又笑,“不然何以有今日的排场?指不定年前年后的,你那宝贝外甥女就县主变了皇后娘娘啦!人可也有本事呢!竟不像是个泥腿子糟践出身的。才撤了那几家窑馆子,晾了十来岁好些风尘小姐没着落——哟,偏是人县主娘娘做主,给村里头闹事汉子嫁一波——就是前日子动家伙打得死去活来……妹子你没听过?征讨燕贼时带去的乡兵,卸甲归田还不肯安分,这回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有劲可往家里地头使罢;说是还往北面送一波,人打仗死完了人,正盼着年轻姑娘呢。这么天大的事儿,她一拍板做成了。求着帮忙办事儿的,这不得堵出成安建安门去么?”

王春兰却心惊胆战,怎么听这怎么不像是春归妹子那娇生惯养的可怜孩儿。倚在自己怀里直打瞌睡的亲儿子曾往表妹脚下扔炮仗,还吓得人跺脚直哭好几天睡不好觉。就那么个黑皮瘦脸的小囡囡,怎么就生杀予夺眼儿不眨一下这就做了魔王做了娘娘了!可再想想她那离经叛道的娘,贪得无厌的爹……王春兰实在拿不准了,十里八乡倒了三十几手的消息保真吗?真足够自己背井离乡孤注一掷么?万一见了面发觉认错了亲,惹了嫌反而赔上命……可又万一真是她外甥女儿一鸣惊人,难道将泼天富贵错手放过?

然后孟老板带一身烟气回来,说是好赖搭了三四层关系,请人荣王府门房的东家抽了几袋水烟。王家妹妹明日只管往荣王府去,旁的,说一应放心。王春兰如何喜出望外千恩万谢自不必提,当晚沾枕头凑数略将两眼一眯,忙不迭就得起身收拾打理,离开胡家又是恨不得磕头致谢,出门一路大步更迈得格外阔气!好似等这日旭日初升,她的好日子也该照了头。便就是有个不争气的蠢儿子,竟连趋炎附势的兴致也无,打着瞌睡走两步绊下脚还得老娘拎着耳朵一句句叮嘱见了什么人该怎么说话,怎么走路怎么磕头;王春兰照样兴致高涨,可惜万丈豪情须臾却化为乌有!

近了荣王府的门,远远便瞧见来往那些高头大马、朱轮华毂,王春兰已是头晕眼花;再看这漆亮的乌头门、内里藏着的雕龙画壁,更让人无地自容,恨不能立时打道回府!王兰春那刀凿般的薄唇却反而咧起,候鸟找巢般立刻就扎入其中,水到渠成立刻就入了人阍室内,很快有下人接过她小妹旧年家书,说得问了主子再来通传。王春兰彼时更得意呢,看自己儿子爷愈觉乖顺:这会子低眉顺眼也不肯坐,光靠个墙扯他才做了两年的新衣衣袖。挨着来回奉茶的丫鬟,没片刻外间又见来人:大约和她差不离,也是故作的体面,伪装上流人的农家户。王春兰蹦起身来却打恭,接着鼓腮帮子又笑:“您见笑,我是阿蛮、不是、陇安县主——她姨娘。”

如此贵重身份终于脱了口,夹在阖府名流之间,她王春兰好似也变成个不可一世的了。哪怕人后来的比她先得了恩典领出去有吃有喝,她竟也不着急更不眼红。头这么一抬高,更注意不到来来去去打秋风何其容易:荣王府仁善迎百家恭贺,进门便有吃有拿,这就是孟老板口中“尽可登门,自有应对”,可不是烂唬人呢;王春兰却还暗暗记着千斤重的恩情哩。瞧,这不是有别样的待遇到了。但见衣着更轻薄、绢纱绣着花儿的姑娘上前来,却竟然是……

软言温语,请她立即离开。

“不是、才给您那信……!是以前春归还写给咱——写给小的家书!春归呀!咱妹子,县主娘娘亲娘!真真的!以前还给咱——给小的儿子百日买过长命锁,小的这也都揣着!小的知道……不是小的打听,别人都说!说这陇安县主,就是春归那苦命孩儿……春归——她娘,是我家小妹子,这是错不了的呀!”

到底她没见到当家掌柜的,哪怕扯了哆哆嗦嗦儿子附身就拜,言语却愈发激烈不肯罢休。一定要将前缘三言两语说明,便就是陇安县主不认——到底她亲娘这血缘断不了。不是当年自家好心捡回来救活,王春归哪有名字,哪还有命?便就是弟弟后来闹腾,一家人老死不相往来,到底也得认了救命之恩!

“我呸!”那女子竟分外刻薄,“救命之恩?为你见死不救?”几乎咬牙切齿,甚至眼见便怒不可遏了,“李家突逢变故,典当卖女——你当真一无所知?木棠家破人亡卖身为奴——为什么你不肯救她?”

这就是错不了了,陇安县主便是自个那倒霉催的傻侄女。所以她自然更得争辩,要将脑中不经意划过的善意,包装美化成切实采取过的行动。再来慨叹天公不作美,自己前往李家村收养的计划落后人牙子一步,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让人抱憾至今。“你竟还有脸大言不惭?”那女子几乎是怒极而笑了,“她爹爹借遍了亲朋好友,你王家三姐妹还有亲娘舅明知端的,各个将其拒之门外,还称‘老死不相往来’。他家是孤立无援!所以散尽家财,死了爹,卖了儿,典了妻——你如今还有脸面来惺惺作态,我可真是佩服——五体投地!”

“不是咱乐意的!”王春兰抵抗一声,眼泪立刻就掉,这下她又无能为力变成那孤苦伶仃可怜巴巴的了,哪还见片刻之前喋喋不休的意气呢,“当家的不肯,她舅舅不肯,咱有啥法子……她娘春归白吃了咱家十三年的粮,到头来上咱娘灵前撒泼,和她舅舅好赖打起来……咱晓得春归委屈,可谁家的姑娘不挨打,谁家的儿女不做活?咱姐几个不和她一样!有口饭吃,倒喂成了深仇大恨……她心气高,自个把自个嫁了。咱学不来。咱劝她务实认命,人也不听。到了了为当那京城的军爷……咱也心疼,咱要帮她的呀!”

说到动情处,王春兰干脆一挺身挽了袖子;竟不惜自揭其短,要把两臂伤疤露给人姑娘家看:“老爹打,弟弟打,当家的更动手……不是实在活不下去,当姨娘的哪个要投奔外甥女?从前没救她,是没法子救她;可到底救了她娘——这点恩情,也全都不记了么?”

楚楚可怜,咄咄逼人——偏又垂垂老矣;所以前者令人嫌恶中无奈生有悲悯,后者使人厌弃里不觉揣有畏惧。陇安县的衙役便下不去手驱赶,主簿烦躁出门来也得骂骂咧咧着成人之美了;乡野间卖惨耍狠的好手段,可惜进到王公座前原来一无是处。别说曹文雀跺脚有骂:“名为收养,实为奴役。吃干榨尽了,等老母西去立刻一刀两断,而今还有脸挟恩图报,口口声声情非得已?”甚至上前来新有个皂靴官袍的,愈发也得冷笑了:

“王春兰,”新来者是名男子,年轻,阴骘,使王春兰无从抬头窥探,更无以知晓对方是否有着一目重瞳。可仅仅是接下来一句话,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她无从分辩,彻底被看穿,别说被丢出门去,没现场遭了打杀就是万幸!“王春兰。”那人问,“尔究竟走投无路;抑或受亲弟弟唆使,先来投石问路?”

所以王春兰现下坐在路边哭。包袱来回绞紧,脖子里湿汗满溢。心有怨:想哭天抹泪骂李家人忘恩负义却没了胆量;悔不及:该再三陈情骂弟弟与丈夫说一不二更没有力气。既怕陇安县主报复自己挟恩图报,更怕家中追究自己无功而返,再看脚边丧眉耷眼满腹牢骚一个死狗样的亲儿——王春兰更恨不得立时抹脖子上吊!该说不说,原来从出生为姐姐那一日起,她大概便已经是死了的!

她何妨彻底死了呢?至少不用眼睁睁看着身旁贼人一闪而过,最后仅存的包裹遭了强盗……嗬呀!何时儿子一身布衣并一日干粮沉重至此,那贼人抱着都踉跄?又为何儿子一反常态跳脚而起厉声大叫,活像死了自个亲爹?人荣王府没声息漏下一点余粮,够他们半辈子讨饭乞食了!王春兰方才怒火攻心没得留意,当下呢,难道也洁身自好不肯受嗟来之食任其随风散去么?

或许我也能开个早餐铺子。迈开步子时王春兰不经意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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