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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时移事异改门庭(第1页)

长安城东建安门城楼高三层、重檐歇山顶,加修有箭楼及瓮城,戍守兵将通身重甲,执枪设弩,远远望去,但见旌旗猎猎、明铠巍巍,好不壮观!城楼南北各自开有券洞,供行人车辆出入。阿蛮从陇安县进京,坐牛车浑浑噩噩驶入北门;木棠随宣清长公主逃家,乘马车心惊胆战从南门逃出;而今李木棠掀开轿帘,却好似第一次看清了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垣。

也第一次,看清了这座煊赫鼎盛的皇城。

往来车辕垂幔帐牵骏马,不知是哪户达官贵人正斜倚车中摇晃着假寐;条条小巷曲径更不知藏了多少深墙大院,有香暗燃,有灯轻摇;黄昏的日头渐暗,贩夫走卒依旧热热闹闹四下跑着活计,街边擦桌热茶的是眯瞪眼睛的孩子,挎竹篮脚步匆匆的又是谁家的妻?南来北往的口音热烘烘熏着江南的如丝碧眼和塞外山一般高耸的鼻,东夷西戎的使节与商贾一闪而过,田间地头的奴婢与牲畜一波波要赶往骡马市等待挑选……

猝不及防闯入她眼前的,就是这样一片蒸腾的云朵;这样一眼混沌的漩涡。“宫规森严,胡姑姑的规矩更严,竟没有机会在长安走走看看;再从边疆回来,就好像瞎子骤然复明,说是熟悉吧,又要惊叹,说是陌生呢,又毕竟出来过几回,也陪小主子游玩过……呐,木棠呀,”文雀从另一侧车窗缩回头来喊她,“这就是你以后的家了。要快点好起来,趁着没嫁出去,咱们好出去玩玩!”

“浑说什么,都是没谱的事。纵然是嫁入了荣王府,也得像那云头的白鸟一样,一定要自在来去。”李木棠这么想,却什么都没有说。她想起另一重门。穿街走巷,实在也离王府近了、更近了。往常她从来自后院偏门出入,不曾堂堂正正走过正门,但她居然还记得清楚——那正门后有个不大的院场,向北竖着块照壁,照壁后还有道仪门。仪门朱红漆金,照壁雕龙,正门宽阔,门前还蹲有两尊石狮。荣王府的门槛不低。她想到自己兴许会被绊倒;再往后蒙着盖头的那一路,也一定不会好走。由是她忽然不愿再向前。京城的高头大马挤满了街道,高耸的院墙挡去了阳光,还有那座砌得规整、四四方方的宅院……

南山的阳光甚好,华山下的草地柔软,她记着那时的味道。

寂静空荡的巷道渐闻喧闹,早有庶仆拆去东偏门门槛,一路将车马迎过小花园,直至稳当当停在哪处屋舍前。花香鸟语,一时扑鼻盈耳,李木棠却怔着,哪怕是下得轿来,依旧不想自己已然身在荣王府、协春苑。她怎么就……回来了呢?看着这周遭石桌石凳、花草繁茂、绿荫浓郁、屋舍俨然,竟好似她从来没有离开,可是……小之呢?从前一同工作的近身婢——瑜白与琼光又在哪里呢?协春苑四下打扫整洁,花枝修建得各富意趣而不呆板,石子路缝隙内软草齐整,石桌上还摆了一只白玉净瓶,插有玉兰三俩,檐下墙角灯火辉煌,隐约还有暗香,分明是精心准备过的模样,却不见庶仆婢子甚至半个人影。文雀再自然不过就要扶了李木棠进屋去,后者却难免畏惧:

“我们……去朝闻院吧!”她猝然提议,“晋郎明天回来宣露布献了捷,也回朝闻院……我想去朝闻院。”

“江奉御在正堂候着要给姑娘看诊呢。”也不知身后是谁搭了这么一句,似乎是个熟脸,李木棠记不起她的名字,但知道这张线条简单的脸面从前是跟在段孺人身边的,登时就有一瞬的恍惚。大约是段孺人的安排罢,她知道自己要先行回来看病。对了,这王府里甚至还有个段孺人,段孺人的眼线还就在身后跟着……和这座协春苑一样,一切的一切来得太快,竟使她头晕目眩。甚至不晓得是不是因此,江奉御其后的面色便不大好,是再三试了她的脉,前后问了又问,还拿一路所开的方子来回翻看,最终却一句话也不说,提笔改了几味药就道告辞。李木棠坐在协春苑正堂正位,那椅子太高,一时竟够不着地,无法起身相送。更别提其后文雀发现塞满衣箱的那么些绫罗绸缎、填满妆奁的珠翠首饰,还有眼前这张华贵万方的拔步床……

她想,自己大概是走错了路,住错了屋?她一定不在协春苑,更不可能在荣王府。她如今做了个梦……或是曾经做了个梦,梦里没有荣王,只有她的晋郎。晋郎而今不在身旁,江奉御就放心大胆黑了脸,准备宣告她时日无多……

她要回九原去!

方才进门时一步一歇的腿脚这会儿莫名有了力气了,够她一鼓作气两步蹭去房门口。有张桃花样的面孔猝然堵在眼前,竟也没有使她打颤跌倒。她被文雀姐姐不着痕迹地扶直了,傻愣愣就见她行了礼又颔首,又看她面上笑意浅淡,扬声先来问:

“天色渐晚,段媵侍有何要事,不妨明日……”

那段姬继而就拜倒面前。

木棠或许要失声惊叫,要绞了袖子又跳脚;李木棠却不过是轻轻咬了嘴,半晌好似什么都没看到。她确实什么也看不到,眼前弱柳如风的人儿容色依旧,气质却已然干瘪。若说原来是瑟缩在树根下蒙了尘土的娇花,而今这花瓣依旧舒展、颜色依旧惊艳,却压在冬日大雪里,彻底是出不了头的了。段姬连衣饰都更为简单,外衫居然是粗布,发间连绢花也无。她跪得心急,嗓音又虔诚,更使李木棠全然不晓得受之有愧了。

“保了长公主一路平安,太后娘娘欢喜,主子娘娘欢喜,贱妾……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

何况她先开口称谢。

上一个诚心致谢的,已是她未婚夫婿。小姑娘立刻就飘飘欲仙,哪怕自己站都站不稳都要去扶人起来,再聊几句指不准就得再认位姐姐!得是段姬自己拎不清,赶忙招呼着婢子将什么文房四宝赶紧往屋里送;要是仅仅如此投其所好倒也罢了,偏她又加一句:“贱妾惭愧,实在是没有什么好东西,也是当了些衣衫首饰才……”

站在面前螓首蛾眉的捧心西子立时便消失,她好似看见布韦氏那张大五官的粗糙脸盘又念叨着许多别有居心的沉重句子。文房四宝、还是山野奇珍都不过瞒天过海,要命的金匣子又要在她眼皮底下送上来。她几乎要去推阻,行将摔碎了墨砚。是曹文雀脸一拉,不由分说就将那婢子推出门去:

“打开天窗说亮话,媵侍娘娘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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