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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她半个身子已浸在了水里,这棺材舟也越来越不稳了,甚至眼看就要下沉了,谢阿弱忍着、倔着、求着活命,她脱了衣裳兜着淋淋洒洒的水往外头泼,脚浸在水里又冷又抖,双手泼动得红肿酸麻,茫茫人世,汪汪大洋,前后无依,四处只有浮尸,她不想葬身鱼腹——又冰又冷又僵又硬,何其可怕?耐不住雨打风吹来、狂浪梢头,她终究手脚软了,只能坐在棺材里,瞧着那积水很快就淹过她的腰……很快就会淹过她的头……谢阿弱终于晓得怕了,她放声大哭起来,就像那天算命先生说她是孤星之命时,她半夜爬起了床,偷偷跑到了她娘亲的牌位前哭了一夜!天地何其冷清,世情恍如冰霜,她想晓得,那命书说得是年幼的眼前?还是长大后的终生?
如天风苦雨中的飘灯,一吹将息,一息将灭时,魏园数十骑笠帽蓑衣人马已冒雨踏泥,赶到南清县大堤上,当头骑一匹青骓骏马的少年,策兹飞练,定其锦衣,他冷眼瞧着谢府最高的假山亭子已被洪水没得只剩个八角攒顶,沉默不言,旁的人只惋惜道:“还是来晚了,没能保住谢公子的半点血脉,也是天意。”
乌云压城的凄风苦雨下,那少年马上身姿正挺,瞧见一个将浮将沉的棺材载着一个紧攥着棺材沿的薄衣女娃急流飘逐过,他飞身点足,踏水而去,引来身后一阵惊呼,急喊道:“三公子!”
马上众人纷纷展身下马,紧跟着那少年急掠水踏洪波,那少年踏浪转眼跳进那棺材积水里,那棺材再也承不住,摇晃着就要沉下去了,少年急忙抱住那女娃,踏棺脱水而出,又是一势踏波归去,灰茫茫天、冷浸浸雨、凄苦苦风,似乎都被拦截迭退,少年势如鹰隼破天,转眼已抱着那女娃,同是衣湿浸浸的坐回了青骓马上。
一行人虚惊一场,策马回辔,急蹄而去,南清县,谢阿弱这辈子都没有再回去过,她终此一生,生是魏园的人,死是魏园的鬼。
话说谢阿弱的命虽是齐晏救的,但后来她却很少见着他,一年一年长大,渐渐在校武场上初露锋芒时,她才见他见得多了,那时齐三公子愈发脱胎换骨,风姿宛若天人,那时谢阿弱已与凤无臣朝夕练剑七八年有余,情谊深厚到不作他人之想。
却说齐三公子让她住进了燕子坞,离兰若阁最近,兰若阁后种了青梅树林,那天他在树下煮酒,请她过去说话。谢阿弱并未刻意换装,在他面前,无论是谁都是要黯然失色的,作那多余妆扮作什么?谢阿弱不过穿了身素净清爽的白衣,长发如黑瀑,低手拂开攒满青梅果的树枝而来时,不曾看见正在煮竹叶青酒的齐三公子,抬起头瞧她时,也会为她眼前一亮。
齐三公子请谢阿弱共石桌相对坐下,他略一挥手,青衣小侍取来剑匣,他淡淡道:
“你的剑技已了得,从今以后,这把冷泉剑就归你用罢。”
谢阿弱点点头,齐三公子就是这魏园的规矩,他说什么,没有一个杀手敢顶撞,没有一个杀手敢不从。谢阿弱不晓得他这威势从何时起深入人心,她折服于他却是为了那回听说——他十四岁成名,靠的是一剑刺死了药青峰神农门、毒技独步武林的左掌院。这左掌院数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能近了了他的身,近得了身的也没有一个活下来的!但齐三公子不仅近了他的身,杀人他,还毫发不伤地活下来了。
这时,青衣小侍洗净了好些青梅果盛在浮刻梅花青瓷盘里呈了上来,齐三公子让谢阿弱先尝,谢阿弱看着那青梅颜色就晓得牙要酸倒,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咬了口,真他娘的酸!她皱着眉,克制着,不吐出那果肉,硬生生吞了下去,齐晏却微微一笑,瞧着她道:“吃完这个,盘子里还有,盘子里吃完,树上还有,你不会嫌酸罢?其实也不是很酸,比起男女之事中的酸意,这青梅算是甜的罢?”
谢阿弱忍着,他是打定主意要她啃青梅,啃完一个还不算,这满树梢的青梅果儿,谢阿弱抬头才看了一眼树荫,淡绿赏心,浅青悦目,可她的牙却麻得不听使唤了——谢阿弱不晓得她是哪里得罪了他?见面都少,今日亦不过是校场上她同凤无臣近身使剑。
却说齐三公子又朝青衣小侍挥挥手,小侍忙不迭捧来银碗银匙,半碗琥珀色蜂蜜,几瓣切薄青梅浸在里头,他当着谢阿弱的面,随意吃了一口,似酸还甜,总之他半点没皱眉,似乎很可口!
谢阿弱瞧在眼里,同是吃青梅,她齿牙酸彻,他却何等闲情逸致?眉眼清淡的风流,唇畔沁心的适意。谢阿弱禁不住心底火烧,很想破口大骂,却只能干忍着,盯着他舌尖舔了舔唇儿上的蜂蜜。齐三公子瞧见谢阿弱这样瞧着他,客气地将银碗蜂蜜递到她眼前,无心无害般道:
“阿弱你不晓得青梅是要沾着蜂蜜吃的么?”
谢阿弱可不想吃齐三公子吃剩的,推手才要拒,他却已握着她的手,逼着她接下那银碗,目光灼灼瞧着她,近乎强迫,道:“你尝尝。”
死都不怕,还怕尝齐三公子的口水么?谢阿弱低着头,拈银匙吃了一瓣青梅,酸涩已消散,只余蜜香中梅果香,只是咬破青梅时,又微微漫出一股酸意,却又转眼被甜香裹携盈齿,酸涩与甜蜜,难分难舍,不甚分明。
青梅满树的绿荫下,泼洒透来的日光斑斑驳驳,静心相对,只隔咫尺,齐三公子淡淡瞧着她,揩了素扇子缓缓扇着那石桌上一镂空熏炉甘檀香,他眸光中淡淡笑意,嘴角微微翘起——银碗蜂蜜沾青梅,此情似酸还甜,愿卿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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