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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廷尉门前雀欲栖(上)(第1页)

李成器从宫中出来,李隆基便也得知母亲罹难,五王宅中一片哭声。许是李成器在父亲那里已经历了最痛之时,又两夜未眠,身心疲乏到了极处,心中反有些混沌。他回到房中将向皇帝请罪的表文写好,又将从父亲那里带出来的一块白绢叠好放入怀中,便躺到床上闭目静候。他并不指望昨夜之事能瞒过皇帝,该来的总归会来,薛崇简说得对,担忧有什么用?上天也从不会因人的将恐将惧而多一分的慈悲。

他未睡到一个时辰,就听见二弟李成义在门外颤声道:“大哥,宫中来人了,至尊传大哥即刻进宫。”李成器原本睡得不沉,立刻惊醒过来,愣了一愣,对婢女吩咐:“更衣。”那婢女从熏笼上拿起一件素色袍服,替他着上,这婢女是刘妃使出来的,总记得这条。熏热的衣裳贴上身子,一股带着香气的燥热透入胸怀,便如同被人轻轻拥抱。李成器按了按胸口,凄然一笑,点头道:“开门吧。”又拿过那封罪疏放进怀中。

李成义和李隆基双目红肿进来,李隆基在李成器足边跪下道:“大哥,我同你一起去。若是能面见至尊,说不定还能探知母亲下落,那时候你我请你身代,总还有一线生机。”李成器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道:“见到宅家我自会说,你在家,弟弟们总还有依靠。”他又握住成义的手道:“遇到事情,便听三郎的。”成义哽咽着点点头。

李成器见那婢女拿来郡王远游冠,摇头道:“我是罪人,理当蔽衣科头,用木簪,选一顶小些的幞头吧。”那婢女替李成器将头发细细结成髻子,在镜中看到这少年鬓如墨染,面如玉琢,俊秀得如诗如画,一双眸子却是黯淡全无生气,心中一痛:大王才十八岁。她淌下泪来道:“娘娘与大王都是菩萨心肠,神天保佑,你们都不会有事的。”李成器淡淡一笑,握了握她的手道:“借你吉言。”

他出得门来,吩咐备马,那宫中来使却躬身道:“至尊已吩咐为殿下备了车。”李成器心中一凉,声音不由发颤:“是槛车?”那内侍倒笑起来:“殿下想岔了,是至尊怕殿下冬日里骑马受风,让预备了一辆暖和牛车。”李成器微松了口气,便又跪倒,向北面叩拜道:“臣谢陛下天恩。”

牛车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穿过一条条街巷。车中只李成器一人,他轻轻揭开垂帷向外眺望,竟惊奇地发现许多黎民百姓脸上也都带着厌烦苦恼之色。他猜度着他们的心事,那卖菜蔬的大概是厌恶着天气寒冷,耽误了生意;那提着几包药从药铺出来的少年,眉间颇有忧色,想是家中有亲人抱恙;那卖炭老翁的牛车,一只轮子滑入了沟渠,几次使力都拖不出,急得只是鞭打那老牛,那老牛发出委屈的哞哞声。原来这便是众生受苦的凡尘俗世,或苦饥寒,或悲生离,或憎死别,或怨爱不可得,或恨理不可伸,他又有什么资格自怨自艾?也许只有当死亡到来的那一刻,这苦楚才能真正解脱,想到母亲,他头一次觉得死并不如何可怖。

牛车经过尚善坊时,他远远便看见几株红梅妖娆出墙外,一股酸楚骤然涌上,还有是不舍的,不舍那少年在冰天雪地中金鞭遥指,笑道:“这是我家,你来玩儿!”李成器心中一阵难以压制的焦灼,猛得抓住车窗道:“等等!”宫使忙让车停下,俯身道:“殿下?”李成器向那片银楼玉阙凝望片刻,狠狠透了口气,压制住眼中酸意,将垂帷放下道:“没事,走吧。”

耳旁市井喧闹之声渐渐止息,只剩牛马踏着地面的嘚嘚声,当是已经临近皇宫,李成器可以望见按巍峨则天门,与耸入天际的万象神宫。在他的眺望中,车子临近一道城门,他抬起头,看见高高的青砖城阙上方的巨大石匾,凿着“丽景门”三个大字。车子进入皇城后,在一道横亘在宫城墙与皇城墙中的夹城里逶迤前行,奇的是路上竟然空无一人,连皇宫中最司空见惯的内侍也没有,墙垣边几丛白色草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只几只麻雀在草丛中用爪子扒拉着什么,咕咕鸣叫声中愈显得这一带清冷落寞。李成器心中隐隐不安,即便是从洛阳宫到上阳宫,他也不曾走过这条路,忍不住问道:“至尊可是在上阳宫?”那宫使在马上回头一笑道:“奴婢是奉旨送殿下,殿下放心就是。”

牛车拐了个弯终于停下,那宫使下马替李成器打开车门道:“前面不许行车走吗,殿下请下来吧。”李成器跳下车来,整个人便已呆住,数百名金吾羽林执戟挺立,在城垣的尽头,是一扇通身漆黑的木门,门上匾额却是三个大大的金字,那飞扬的笔意可以看出是御笔,冬日阳光虽然不强,李成器仍是被那金光刺痛了双目:推事院。

那宫使见这一路都淡雅从容的少年皇孙,片刻间就吓得面上变了颜色,心下不觉好笑,道:“宅家命郡王殿下协理左御史中丞来大人查问案情,殿下请吧。”李成器望着那宫使满面的笑容,身子止不住轻轻发抖,就是皇帝命人直接将他送到天津桥南的刑场直接斩首,他也不会如此恐惧。他终于明白为何方才要从丽景门进入——推事院,因设立在丽景门内而被朝臣们戏称为例竟狱,取有进无出之意。

皇帝特意为她的臣僚们设立了这座私狱,案卷直接呈送皇帝,因此只要皇帝首肯,即便犯人被非刑拷掠致死,司法也无权过问。执掌这座牢狱的正是让整个大周臣民都闻风丧胆的酷吏来俊臣,想起数年前的那一次见面,李成器有种拔脚逃走的冲动。

那宫使见他站着不动,有些不耐烦,催促道:“殿下请。”李成器终是胆怯,迟疑着道:“我要面见至尊。”那宫使道:“有什么话,说给来大人,是一样的。”这时远处两扇大门咯吱打开,跑出来几个羽林军和一个狱吏模样的人,那狱吏斥责道:“人送到了么?站在这里啰嗦什么!”不知为何那宫使对一个小吏竟十分畏惧,躬身陪笑道:“是寿春郡王殿下不肯进去。”那狱吏打量李成器一眼,道:“就是他?”那宫使道:“是!是!”那狱吏一抖手上的单子道,递过一支笔道:“签了你的名字,人送到就没你的事了。”又向羽林军吩咐:“上锁!”

李成器正被他们的无礼言辞羞辱得浑身发抖,尚未明白怎么回事,两只腕子已被人捉住,咔嚓一声响,一副镣铐已套上腕子。冬日里那生铁直如寒冰,激得他一颤,终是忍不住道:“我……我有奏本,要上呈至尊!”那宫使笑道:“给来大人就是了!”他签了字,转身拉了马便匆匆回头,似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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