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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入上阳宫,身后就响起了马蹄声,一身锦袍的梁王武三思策马追上来,笑道:“上官赞徳!”上官婉儿只在帘内微微颔首:“大王胜常。”武三思笑道:“赞徳出宫去了?”上官婉儿仍只是“嗯”了一声,武三思笑道:“姑妈前日夸奖我明堂修得好,赏了我一处尚善坊的宅院,就挨着太平公主府,不知能否劳动赞徳下降,为我题几首诗?”
上官婉儿隔着影影绰绰的水晶珠,望着武三思志得意满的脸,心下冷笑:薛绍下狱,武承嗣和武三思都将太平看成了一桩奇货,要来争抢了。他们以为太平公主是什么?一个会调脂抹粉寻欢作乐生孩子的女人?她淡淡道:“敢不从命。”
数日后,朝中大臣皆得知,受杖后的驸马薛绍瘐死狱中。百里外的连昌宫中,太平公主早产,生下了一个失去父亲的女孩。
几场秋雨稍歇,人间遍洒微凉。淡蓝天空中几抹微云,如碧玉中的几处白瑕,反衬出天空清透干净来。庭中树木萧萧瑟瑟,如箜篌弹到低回处,宛转缠绵。李成器的目光越过了进讲的学士,望着门外出神,身上的白绢中衣贴着肌肤,凉滑如水,正在提醒着他逝者如斯夫,距离薛绍故去已经三个多月了。
李成器许久没见花奴了,因姑姑太平公主早产身子虚弱,神皇派了许多太医去连昌宫,太平公主修养了三个月,近日才返回神都。花奴应当也随母亲回来了,今日他依然没来上学,李成器早晨对着那空了一百余日的小小书案,失望与担忧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无法想象,薛绍已经故去这个残酷事实,旁人是怎样告诉姑姑,姑姑又是怎样告诉花奴的。因着一百多里距离的间隔,李成器走不进他们的悲伤中去,无从分担,无从安慰,只能凭自己的想象去猜度,姑母那摧肝断肠的早产,花奴的哭泣,一遍一遍地在他脑中来回萦绕,折磨地他筋疲力尽。
他怕花奴回来,又怕他不回来。因为并不曾亲见薛绍的死亡,他有时还会傻傻地幻想,也许那些可怕的消息,只是他做的一个梦,姑夫还在那里的。哪一天他醒过来,就会看见姑夫领着一蹦一跳的花奴来上学,花奴笑着叫:“表哥!下课我们去骑马!”他脚上的铃铛清脆地响成一片……
他长这么大,对于天人永隔还没有现实的认识。心下的痛楚朦胧又强烈,他望着庭院发呆,白云点缀天际,清风摇曳修竹,竹丛下一块块嶙峋的石头都不曾移了位置,天地间的一切都平静如旧,似乎一个画面就是地老天荒,为何那个温润如玉的人就会消失了呢?
忽然他被几声清冽的铃声震颤了一下,那声音在幽篁秋树中若隐若现,他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形闪出来,淡淡的秋阳将他的影子斜铺在地上,他被一个内侍牵着手匆匆进来,脚步有些急切,又有些拖沓。他抬头看见了李成器,忽然向他吐舌头一笑,就似往日他迟到一般,知道自己闯了祸,故意用撒娇抵赖。
李成器被这个笑容砸疼了,有个石块一样坚硬的东西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胸膛,非要将他凿得粉身碎骨。
薛崇简在殿外除了鞋子,跑到自己的位子上,分开双腿依旧是毫不高雅地坐下。殿中的少年们齐刷刷地转头,他们也有惊讶跟好奇,薛绍的噩耗早传遍神都,进讲的学士从前也没见过薛崇简,他下意识地转头,看这孩子正把笔墨从文具匣子里取出来,神情动作都是八岁孩童特有的伶俐与不驯顺。满殿的人都在看薛崇简,他们从未感到如此忐忑,仿佛是将一个水泡捧在手心,生怕动得一动,就破碎了。
那先生愣了一刻,才觉出不妥来,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回过头继续端重神情诵道:“唯父母之丧,见星而行,见星而舍。若未得行,则成服而后行……”他猛然惊觉这句话是如此不合时宜,忙一滑而过,接着往下念:“……过国至竟,哭,尽哀而止。这句的竟,是同边‘境’的‘境’……”
薛崇简仰着脸听了一刻,红润的小嘴半张着,但与往常一样,他似是不懂,也不再理睬殿中讲得摇头晃脑的老师,从他的文具匣子里拿出一叠书册来。薛崇简喜欢听故事,尤其喜欢听本朝开国豪杰们东征西讨的故事,太平公主便命府上的画师们,给儿子将“高祖亲征王世充”、“秦王大破刘武周”、“薛仁贵三箭定天山”、 “王玄策单剑挑天竺”这些有趣故事画成图册。那些画师均太后是从宫廷画院中挑出来赏给太平公主的,让他们画这等小儿图册均有杀鸡用牛刀之憾,却也不敢违拗公主敷衍了事,将人物画得栩栩如生活色生香。薛崇简将这些画册带到崇福殿来,羡慕地一干少年两眼放光。
薛崇简趴在桌案上,一页页翻看地津津有味,那进讲的先生才稍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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