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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相难道不好奇,他们为何逃驿?为何附近村落也空无一人?”
李善德见杨国忠保持着沉默,翻开一页,自顾说起来:“这账册上记得颇为清楚。黄草驿每月用度三十六贯四百钱,由附户二十七户分摊,每户摊得一贯三百四十八文。长行宽限半年,等若每户平白多缴八贯,再加上折免荔枝钱,每户又是一贯五百钱。”
他的声音不知不觉高了起来:“这些农户俱是三等贫户,每年常例租庸调已苦不堪言。下官去找到的那个村落,家无余米,人无蔽衫,连扇像样的屋门板都没有。如今平白每户多了九贯五百钱的负累。让驿长如何不逃?让村落如何不散?”
杨国忠愕然地瞪着他,没料到这小官居然会这么说……不,是居然敢这么说。
“原本我在预算里,特意做进了贴直钱,给驿户予以补贴。没想到您妙手一翻,竟又从中赚得钱来。内帑固然丰盈,这驿户的生死,您就不顾了么?”
“哼,只是个例罢了,又不是个个都逃。李善德,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右相可知道。为了将这两坛新鲜荔枝送到长安城,在从化要砍毁多少成树?三十亩果园,两年全毁。一棵荔枝树要长二十年,只因为京城贵人们吃得一口鲜,便要受斧斤之斫。还有多少骑手奔劳涉险,多少牧监马匹横死,多少江河桨撸折断,又有多少人为之丧命?”
杨国忠的表情越发不自然了,他强压着怒气喝道:“好了,你不要说了!”
“不,下官必须得说明白,不然右相还沉浸其中,不知其理!” 李善德弓着身子,压抑了二十多年的能量,从瘦弱的身躯里爆发出来,令得堂堂卫国公一时都不能动弹。
“右相适才说,不劳一文而转运饶足,下官以为大谬!天下钱粮皆有定数,不支于国库,不取于内帑,那么从何而来?只能从黄草驿馆、从化荔园榨取,从沿途附户身上征派。取之于民,用之于上,又谈何不劳一文?”
“你!你疯了!” 杨国忠挥起月杆,狠狠砸在了李善德的头上,登时打出一条深深的血痕。
李善德不避不让,目光炯炯:“为相者,该当协理阴阳,权衡万事。荔枝与国家,不知相公心中到底是如何权衡,圣人心中,又觉得孰轻孰重?”
月杆再次挥动,重重地砸在李善德的胸口。他仰面倒了下去,口中喷出一口血来。
“滚!滚出去!”
杨国忠手持月杆,青筋绽起,眼角赤红,感觉连呼吸都是烫的。多少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这老头子简直是魔怔了。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这股怒意不甚精纯,其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说不清的情绪,也许是恼羞,也许是畏惧,也许还有一点点惊慌。
李善德勉强从茵毯上爬起来,先施一礼,把银牌拿出放在面前,然后拄起拐杖,一瘸一拐离开了金碧辉煌的内堂,离开这间“栋宇之盛,两都莫二”的偌大杨府,离开宣阳坊,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蹒跚而去……
两日之后,韩承与杜甫忽然被李善德叫出去西市喝酒,还是那一家酒肆,还是那一个胡姬,只是酒味浓烈了许多。因为人人都知道,京城出了个能人,有两副神行甲马,能把新鲜荔枝从几千里之外一夜运到京城。贵妃闻之,笑得明艳无俦。
他们本以为李善德是为庆贺升官,谁知他把自己与杨国忠的对话讲了一遍。听完之后,两个人俱是大惊失色。
韩十四颤声道:“我说怎么这两天弹劾你的文书变多了。本以为树大招风,引来嫉妒而已,没想到却是你开罪了右相……”
杜甫不解道:“良元兄立下大功,能有什么罪过被弹劾?”
“岭南朝集使弹劾你私授符牒,勾结奸商;兰台那边弹劾你贪黩坐赃,暴虐奴仆;户部也收到地方投诉,说你强开冰库,巧取豪夺——就连我们比部,都受命要去勾检你从上林署预支三十贯驿使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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