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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他醒得极早,大约在石床上睡久了,筋骨又酸又痛。挣起身来,嗓子一阵干痛。自他习练内功以来,这情形前所未有,寻思如此看来,自己不但变成了一个寻常人,或许更如阿凌所言,比起常人还要不如。
他心中凄凉,默运心法,但觉一丝暖流从无而有,慢慢从丹田生出。他心中一喜,催动内力,过得良久,那丝真气依旧沉滞纤弱,毫无长进。梁萧暗忖这般练法,要练到以前的地步,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光阴。一时无比泄气,撤去心法,接着发呆。
心灰意冷中,忽听洞外传来拍门声,跟着石门下“嘎吱”一声,开了一扇小窗,塞进一个大木盘,盛着碗碟。只听阿冰说:“窝囊废,快些吃完,别耽搁了。”
梁萧从前日午后就没进食,闻见菜香,腹中雷鸣,心想:“早晚是死,做个饱死鬼也罢。”跳下床来,将木盘端回桌上,却见一素三荤,鸡鱼俱全,还有一罐鸡汤,炖得浓腻滚热。梁萧大快朵颐,将肚皮撑得胀饱,才将盘碗从小窗送出,正想和阿冰说几句话,却听她脚步声渐去渐远,四周又归寂静。
梁萧吃饱喝足,欲要行功,却又静不下心。瞧得四壁多有图书,便翻来解闷,却见多是算经,几乎本本看过。翻看一会儿,不当眼处,放了一本《霜潭剑谱》。只因久无人看,蒙上厚厚灰尘。他翻开一瞧,扉页上题了一首小令:“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字迹妩媚,落款凝紫。诗旁有一点点淡黄痕迹,仿佛滴泪痕迹。
再翻后页,只见一幅图画,一男一女举剑对舞,画者笔力婉约有致,将二人相依相偎、眉眼传情之态描绘入微。梁萧见那女子眉眼与韩凝紫相似,不由心想:“这莫不是韩凝紫的独门绝学?我且看看,或能想出破解法儿,杀她个措手不及。”再翻数页,却是大大皱眉,“这些剑招舞得好看,打起架来却不济事,为何叫‘霜潭剑法’,叫人费解。”再翻数十页,书中男子长剑横斜,刺向女子左胁,那女子剑势圈转,将男子长剑挑开。旁边批了四个小字:“负心薄幸”。
这一招甚为精妙,梁萧精神一振,再向下翻。女子长剑狠厉,刺入男子心窝,鲜血四溅,页眉上用朱砂写了一个大大的“杀”字,左侧也批四个小字“撕心裂肺”。梁萧胸口也似被那剑尖刺中,闷闷作痛,拈指又翻。图中女子右跃而起,避过男子长剑,又一剑刺入男子心口,旁有小字:“摧心断肠”。梁萧接连翻下去,那女子忽左忽右,上纵下跃,剑尖始终不离男子心口。招式依次名为:“钻心蚀骨”、“心肠寸绝”、“心灰意懒”、“心丧如死”,前后七剑,杀了图中男子六次之多。
如此剑剑穿心的招术,梁萧生平仅见,他左右无事,拿起算筹,学那女子纵跃刺击。他内劲虽失,悟性尚在,练了一个时辰,大致已经学会。再练前面的剑招,却觉柔情款款,缠绵不尽,与穿心七式决不相容。后者那份恨天怨地的戾气,与他刻下的心情十分相合。梁萧挥动算筹一刺再刺,每刺一剑,脑中便想象如此刺进萧千绝和云殊的心窝,断送两人的性命。
练了半晌,梁萧使得兴发,长啸纵身,谁想收势不住,一头撞在墙上。算筹喀嚓断折,梁萧虎口迸裂,锐痛直钻入脑,才想起自己内力已失,剑法再强十倍,也是枉然。
他无心再练,就地躺了一会儿,阿冰又将饭菜送来,梁萧用罢饭菜,瞪着穹顶的夜明珠出神。瞧了半晌,哑然失笑,心想:“韩凝紫真是胡闹。乡间小儿也知道,牛郎织女二星隔了一条银河,怎么能挨在一起……”他坐起身来,屈指推演,发觉牛郎织女二星方位有误,其他星辰却无错漏,算起来该是己未年仲夏七夕的星图。
一涉算学,他精神又振。他览遍古今历法,诸天斗数烂熟于胸,心想:“自古历法无过于祖冲之的《大明历》。我虽练不成绝世武功,但若能超迈先贤,创出压倒《大明历》的新历法,倒也不失为平生快事。”他左右无事,以七月七日为始,推演历法为戏,由七七星图推到七八星图,再由七月推八月,八月推九月,直至年终。算完己未年,又推算庚申年,这么周而复始,直至天色暗尽,方才罢休。
一连三日,韩凝紫始终未来,梁萧专注天文,倒也忘了烦恼。到了第五日傍晚,他推演至辛未年,心力交瘁,一头睡倒。次日尚在梦中,忽觉腰上疼痛,睁眼一瞧,韩凝紫站在床前,狠狠瞪着自己。她面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仿佛数宿未眠,见他张眼,便喝:“起来!”梁萧见她神色不善,只得揉眼爬起。
韩凝紫坐下来,从袖里取出一个黑漆漆的物事,重重搁在桌上,冷冷道:“给我打开!”梁萧见是个半尺见方的铁盒子,心念一动,说道:“这是你偷来的纯阳铁盒?”韩凝紫柳眉一挑,不悦道:“什么叫偷来的?纯阳铁盒本就是本门宝物,如今不过物归原主。”
梁萧想起楚仙流的话,故意说:“这盒子明明归楚家、雷家,你有什么凭证说是你家的。”韩凝紫瞥他一眼,淡然道:“告诉你也无妨。雷、楚两家的先祖与我天山雪门祖师化阳真人师出同门,本是师兄弟。当年同夺铁盒,雷、楚二人欺我祖师受伤,背信弃义,将他撇下,独吞了铁盒。这事我以前也不知道,后来翻看我派《梭罗指》秘笈时,无意中在封皮夹层瞧见了化阳真人的留函。我花了多年,寻访雷、楚两家后人,才知那二人隐姓埋名,各自创立天香山庄和雷公堡。哼,你说,我取回铁盒,算不算物归原主?”
梁萧道:“你偷铁盒也罢了,干吗要嫁祸给、给柳莺莺?”韩凝紫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他脸上一转,梁萧面颊微微发烫。韩凝紫笑道:“你心痛了?谁叫那小妮子到处张狂,偷了东西还要留名。既如此,我也顺便借借她的名头。”她见梁萧神色黯然,心头暗笑,说道,“小家伙,你若打开这盒子,我让你去见柳莺莺好么?”
梁萧恍然大悟,韩凝紫无法开盒,所以要他帮忙。他虽不情愿,可是好奇心起,掂起铁盒,只觉入手甚沉,盒面凸凹不平,纵横二十六道细缝,将盒面剖成七百二十九个细小方块,每一方块,深深镌有一个簪花小楷,遒丽工整。还有若干细淡磨痕,想必昔日的得主曾经切割打磨,这铁盒不知是何精金,历经斩磨,损伤极微。
韩凝紫又说:“铁盒揭开之谜,当在簪花小楷上。我思索良久,想到了两个开盒的法子。”梁萧问道:“什么法子?”韩凝紫道:“其一,这些文字是一幅璇玑图,图中诗句,透露了开盒之法。”梁萧奇道:“何为璇玑图?”韩凝紫瞧他一眼,面露鄙夷,冷笑道:“《璇玑图》是北朝时奇女子苏蕙创出的一套回文诗。她的丈夫窦滔本是朝中大将,因为开罪皇帝,发配到流沙之地。苏蕙念夫心切,以五色丝线织成一张《璇玑图》,寄给窦滔。这张图纵横二十九行,共有八百四十字,纵、横、斜、交互、反、正、退字连读均可成诗,寄托了苏蕙思念丈夫之情。”她唤入阿冰,取水侍砚,研好浓墨,挥毫在石桌上写下许多文字,纵横交错,势成方形。
韩凝紫斥退阿冰,指着一行文字道:“你瞧这句:‘仁智怀德圣虞唐,贞志笃终誓穹苍,钦所感想妄淫荒,心忧增慕怀惨伤’,逆向读来,便是‘伤惨怀慕增忧心,荒淫妄想感所钦,苍穹誓终笃志贞,唐虞圣德怀智仁’,一般通顺。其余各句,莫不如此,宛转反复,相生不穷。”梁萧依她指点,一一瞧去,果然纵横反覆,皆成章句,不由赞道:“这苏蕙果真了不起。”
韩凝紫道:“那还用说么?自古以来,有胆有识、允文允武的女子比比皆是。吕雉、则天、易安、红玉,哪个不是名震古今的奇女子?若非被你们这些臭男人用诡计压着,只怕还有更多。”梁萧不通文史,无法接口,细察盒上文字,但觉前后脱落,全不成句,便说:“铁盒上的字与‘璇玑图’不同。”
韩凝紫夺过铁盒,用力一拧,“喀”的一声,三排方格转了一周,直待四方对齐,喀然轻响,盒内似有机关嵌和。韩凝紫再用气力,也难转动。但经此一转,盒面的文字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梁萧奇道:“盒子能转?”韩凝紫道:“纯阳铁盒只须三排一组,便可横转竖移。”梁萧摇头道:“可惜,盒上的文字还是不能成句。”韩凝紫道:“也许转到一定时候,《璇玑图》就成了,循句诵读,铁盒之谜就能解开。可我转了三天两夜,还是没有头绪。”梁萧心头一动,问道:“莫非你要我拼出《璇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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