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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第2页)

老太太吃完一个,抹了抹嘴:“我平日里周围都是些信众,天天说佛法,说得多了,也想歇歇嘴。难得有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娃子,陪我唠唠嗑儿。咱们今天不说你的根儿,先说说我的吧。”

吴定缘不知这位佛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狠狠咬下一大口煎饼把嘴填满,这样就不用回答了。没想到他咬得太狠,猛一下子噎住,狼狈地直咳嗽。唐赛儿摇摇头,给他递了一碗井水。吴定缘倒下去半碗,才算把喉咙冲开。

“你可知道,我这佛母是怎么来的?”

唐赛儿把碗碟收到木盘上,自顾自絮叨起来:“我啊,本是滨州蒲台县一个庄户人家的女儿,认识几个大字,不算睁眼瞎。我夫家姓林,行三,大家都唤他林三。他家早年间就是白莲教的信众,祖上跟韩山童韩掌教曾在一个坛里烧香。后来韩掌教在颍州起事失败,他家祖上没跟着刘福通继续混,偷偷逃到了滨州隐居。”

“只因他家祖上跟过韩掌教,所以十里八乡的信众都服他,都愿意来林家的坛里烧香。那年头世道太乱,今天蒙古鞑子,明天红巾军,再后来还有洪武爷的兵,好不容易太平几年,又赶上靖难之役。滨州百姓受了灾、遭了难,都往林家的香坛跑。官府都说白莲教蛊惑人心,是祸害,可我们那会儿真没想过要闹事,只是求个自保、有个盼头,彼此能照应一二罢了。”

“永乐十七年,滨州官府发下役牌,说永乐皇帝准备从金陵搬到北平,要重新疏通会通河,在山东各地征调人手去挖河沟。这回是大征,每户得勾两个壮丁。林三说左右躲不过,索性多去几个信众在工地上,还能彼此关照。然后他带着一大堆坛众,去南旺服徭役去了。”

“那一年山东赶上大旱,壮丁又都在修河,很多信众家里没人种地,几乎要活不下去。我一个妇道人家,只能赶鸭子上架,扛起坛里的事,组织信众家眷们轮流给各家种麦子、挑水、挖渠。没想到,河上突然传来消息,说南旺的鱼嘴决口,一堤坝的人都被卷进去了……”

唐赛儿说得像在唠一段平常家常,只有说到这一段,才微微顿了顿。

“我哭着给佛祖磕头,额头角都磕破了。我就是想问问,我们一辈子诚心烧香,每日诵经祝祈,兢兢业业与人为善,为何还要承受这样的劫难?难道真是前世不修,今世报应?宝卷上都说了,莫急莫怨,来世会有福报。可咱们并不记得前世什么样,等到了后世,自然也不会记得今世怎么过的。所以一个人活在世上,只有眼下这辈子才该珍视,对不对?”

“我磕了很久的头,也想了很久。佛祖没给我答案,它给不了,它就是一尊泥胎,过去几十年里我笃信的那些事,都崩了,跟南旺鱼嘴那道堤坝一样,彻底垮碎了。到了第二天一早,我勉强打起精神,招呼大家置办棺材、寿衣,等河上把他们的尸身送回来,好歹入土为安。可是等了好久,等来的不是尸体,而是蒲台县的典史。”

“典史气势汹汹地带了一大批人,要来抄家。后来我才知道,修河而死的民夫,论理都要发放一笔抚恤钱。钱到了滨州,有人想吞没这笔,便找了个由头,说林三他们是白莲教徒,意图聚河造反。这样一来,抚恤的钱不必发放了,还能抄没几十户人家,再发一笔横财。”

“那些衙役把我们堵在坛里,说都得抓走。我气不过,走出去跟典史理论。没想到我随口说了一句你做这种缺德事不怕天打雷劈吗,那典史突然犯了心疾,咣当一声躺在了我面前。这事吧,就是个巧合,可不知谁喊了一声:‘佛祖显灵了!’吓得其他官差一窝蜂散了。哎哟,这可不得了,一传十,十传百,到县里已传成了白莲佛母降世,雷劈贪官。我真是哭笑不得,我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没法跟人解释,解释了人也不信,反而觉得是天机不可泄,信的人更多了。”

“那边县里死了个典史,吓坏了,赶紧往州里报。知县为了掩盖他们的贪黩,拼命添油加醋,说我自称佛母,煽惑信众,还说我自称在石匣子里得了宝剑兵书,意图造反。总之我罪过越大,他们的责任越小。这么以讹传讹,上头的人信了,派来官兵镇压;没想到下面的人也信了,远近的信众都纷纷来寻求我的庇护,越聚越多,最后聚了得有数千之众。”

“逼到这个份儿上,我一个老太太不谋反也得谋反了。蒲台无险可守,我便带着这些人去了青州,在益都山里一个叫卸石棚寨的地方起事。我帮着夫家管了许多年坛务,对教义熟得很,官府编派我的那一套瞎话,被我拿过来改了改,直接用了,没想到信众比从前多出数十倍。所以我这个佛母从根儿上说,是滨州父母官们造出来的,你说好笑不好笑?从此以后,我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真正透彻的人间至理。”

老太太咧开干瘪的嘴,露出一个悚然的笑容。吴定缘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压力,竟是不敢跟她对视。

“什么道君佛祖,什么玉皇真仙,都是唬人的泥胎罢了,跟我这佛母一样,不定是什么人机缘巧合造出来的。看透了这一点,我才真正找出了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十年都没找到的答案笃信白莲教法之人,根本求不得真正的解脱。想要做一番大事,你得自个儿心里先明白这些都是虚妄,把它当成一个谎言,才能真正拿它去控制人心。韩山童、刘福通那些人,就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才能掀起风浪。他们是最好的掌教,却绝不是最虔诚的信徒。你若真信了这些东西,脑子就傻了,怎么统摄全局?自古能搞起乱子的,都得揣着明白装糊涂,真糊涂的成不了事。”

吴定缘实在是没想到,白莲教的掌教,居然是这么个赤裸裸的坦白态度。仔细一想,道理上无懈可击。可是……她为啥跟我一个不相干的人说实话?

老太太拿扫帚磕了磕鞋底,神色如常,她也不问吴定缘能否及时消化,自顾自继续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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