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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栖山的雾比往年更重些。入秋的山风裹着松涛撞进谷口,把半掩的山门吹得吱呀作响。无嗔裹紧打了补丁的僧袍,抬头望了眼"普济寺"三个褪色的金字——十年前他跟着师父行脚至此,老和尚曾说这山门前的古柏有千年树龄,树皮上的纹路像极了往生咒。如今古柏还在,树下的青石板却被岁月磨得发亮,连碑座上的莲花纹都浸着青苔。
他摸了摸怀里的瓷瓶,里面装着最后一味药引。师父咳血的毛病又重了,药铺的老掌柜捻着胡子说,这是西域传来的"还魂草",可得配着千年灯油熬煮,否则神仙也难救。他攥紧瓷瓶,指节发白——三天前师父咽气时,手里还攥着他半片衣角,说"莫要学我当年犯痴"。
月光爬上大雄宝殿的飞檐时,无嗔已绕到后殿。他记得十年前替师父挑水,曾见这殿里有盏青铜灯台,灯油泛着奇异的金光。老和尚当时合掌念诵:"此灯乃燃灯古佛座下长明灯,灯油是西天二十八祖舍利所炼,灯芯取自东海龙王第七子额前龙须。"小和尚们听了都笑,说老和尚又讲经书里的故事,可无嗔分明看见,那灯芯上的火星子落进铜盘,竟在青砖上烧出个焦黑的"善"字。
后殿的门虚掩着,门环上挂着的铜铃被他撞得轻响。他摸黑进去,供桌上的香炉还剩半截残香,青烟像条白蛇直往上钻。青铜灯台就立在供桌中央,灯油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灯芯上的火星明明灭灭,倒像是有人在里面呼吸。
"阿弥陀佛。"他对着灯台合十,伸手去摘灯盏。指尖刚碰到灯沿,那火苗突然"轰"地窜起三尺高,照得整间殿宇亮如白昼。他惊得缩回手,却见墙上不知何时浮现出许多影像——
最前面的是个穿粗布僧衣的老和尚,正用枯枝般的手往灯里添油。他的后背佝偻着,可添油的动作却稳得像钟摆。影像里的风很大,吹得殿门哐哐响,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嘴里念叨着:"护灯如护目,灯灭则法灭。"
接着是个年轻些的僧人,腰间别着柄铁剑。一群持刀的强盗撞开殿门,为首的举着刀吼:"交出灯油!"年轻僧人把铁剑往地上一插,说:"这灯油是历代师父用命护着的,你们要,先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强盗们挥刀砍来,他的血溅在灯台上,灯油却越烧越旺,把强盗们的影子都烤成了黑灰。
再后面是个穿灰布袈裟的小沙弥,大概只有十二三岁。冬天的雪齐膝深,他抱着个铜壶往殿里跑,睫毛上结着冰碴。灯台里的油快干了,他跪在地上,把自己的手指割开,鲜血滴进灯里。火苗"腾"地一下红了,小沙弥却冻得直打颤,嘴里念着:"师父说过,灯芯是龙须,见血认主,我这血,该是干净的。"
影像一个接一个闪过,无嗔看得额头冒汗。他想起自己十年前在终南山脚偷挖草药,被药农追着打;想起去年冬天为了换米,把师父的旧袈裟当给了当铺;想起昨夜在破庙,他摸着空米缸想,反正师父也不在了,偷点灯油算什么?
"你可知这灯油为何千年不灭?"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他转身,看见最后一个影像——是个白眉老僧,正坐在灯台旁打坐。他的袈裟没有补丁,却洗得发白;他的脸上没有皱纹,可眼神像深潭里的千年古水。
"这灯油是舍利所炼,可舍利本是高僧圆寂后的骨血,若没有护灯人的精魄,早该散了。"老僧的目光穿过影像,直刺进无嗔心里,"你看那添油的老和尚,他本是个挑水的杂役,因为偷吃供果被逐出师门,却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求我收留,说要'用后半辈子护着这灯'。你看那持剑的,他本是要还俗娶亲的,却在迎亲那天看见山匪劫杀香客,提剑追了十里山路。还有那小沙弥......"
老僧的声音突然哽住,影像里的他抬手抹了把脸——原来那不是老僧,是无嗔自己的师父。十年前师父在终南山被狼咬伤,是个挑水的老和尚背他下山;师父还俗娶亲那天,在山路上遇见被劫的商队,提着菜刀就冲了上去;师父圆寂前,把自己最珍贵的袈裟剪成布条,给小沙弥包扎伤口。
"师父......"无嗔跪在地上,眼泪砸在青砖上。他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嗔儿,莫学我年轻时犯痴。我当年为了救病重的娘,偷过药铺的参;为了凑盘缠还俗,骗过施主的香火钱。后来我才明白,贪念像酒,藏得越久越烈,可真要醉了,就醒不过来了。"
影像里的师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都是光:"嗔儿,你看这灯,照的不是佛,是人心。当年我跪在这灯前发愿,说要护它千年;后来你师父跪在这里,说要护它百年;现在轮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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