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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五月,槐花香得黏人。青石板路上浮着一层细碎的白,像谁把月光揉碎了撒在这里。十四岁的阿阮蹲在老槐树下,用帕子兜着落在肩头的槐花,抬头望向村口那条蜿蜒的官道——再过三日,古茗哥哥就要启程去苏州开茶坊了。
"阿阮!"远处传来木屐叩石的脆响,古茗的青衫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月白中衣。他跑得太急,腰间的茶饼匣子撞在槐树上,发出轻响,"我带了姑苏的碧螺春,你尝尝可还对味。"
阿阮接过青瓷罐,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三年前他替她修篱笆时划破的手,如今已能握稳茶刀,分茶时茶沫子都起得匀。她掀开罐盖,清香裹着湿润的茶气涌出来,像极了那年清明前他跟着茶商学炒茶,偷偷塞给她的一把新叶。
"古茗哥哥,"她望着他眉峰间未褪的青涩,"你说要在苏州开最大的茶坊,要摆九十九张茶桌,每张桌上都摆我绣的并蒂莲花样茶盏。可苏州的月亮,会比咱们晒谷场的圆么?"
古茗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耳后那颗浅褐色的小痣:"阿阮,等我茶坊开得红火,便接你去住临河的院子。院里种满槐树,春天落雪似的,你站在树下泡茶,我在廊下煮水......"
"打住打住!"阿阮用帕子捂住他的嘴,帕子上绣着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我只要你在晒谷场的老槐树下,给我编个草环。"
古茗笑着应下,两人并肩坐在槐树下,看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风过处,槐花簌簌落进阿阮的蓝布裙,像撒了把星星。
谁也没料到,这一别竟是十年。
头三年,古茗的信来得勤。他说苏州的雨细得像茶烟,说山塘街的评弹比村头的老戏班还热闹,说他新收的茶山产的茶青,泡出来的汤色比阿阮的绣帕还透亮。阿阮把信小心收在木匣里,每回读完都要在老槐树下坐半晌,把信角贴在心口。她的绣活越发出挑,村里的姑娘都来跟她学,可她总在帕子角落绣朵小小的槐花——那是她和古茗的暗号。
第四年,信来得慢了。阿阮去镇口的驿站问过,驿卒摇头说没见过"古记茶行"的名帖。她攥着空了的木匣坐在槐树下,指甲掐进掌心,直到暮色漫上来,才听见老槐树沙沙响,像谁在轻轻叹气。
第七年,村里开始传闲话。王婶说古家茶行早就在苏州立了门户,少东家娶的是杭州知府的千金;张媒婆拍着大腿笑,说那等走南闯北的茶商,怎会回来娶个只会绣花的村姑?阿阮只是低头绣帕子,针脚比从前更密了,密得能藏住眼底的泪。
第九年深秋,老槐树的叶子落得早。阿阮裹着古茗走前送她的灰布斗篷,蹲在树下捡落在地的槐荚。风卷着枯叶打在脸上,她突然觉得心口发闷,伸手去按,指尖沾了湿腻的温热——是血。
"古茗哥哥,"她对着树洞轻声说,"我好像等不到你回来了。"
第二日,阿阮没再起来。她最后一口气吐在老槐树下,手里还攥着半块没绣完的帕子,上面的并蒂莲只绣了一半花瓣。
村人把她葬在槐树下。出殡那天,老槐树的枝叶突然簌簌乱颤,像是有人在枝头哭。送葬的队伍走过时,几个老人抹着眼泪说:"这树怕是要成精了,你们瞧那枝桠,多像姑娘垂落的发。"
时光是最无情的刻刀。二十年后,当年的青石板路磨得发亮,老槐树的枝干粗得要三个壮汉合抱。它的叶子比寻常槐树更绿,春末开的花却格外艳,是那种带着血丝的红,像浸过谁的眼泪。
古茗就是在这年春末回来的。他骑一匹瘦马,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腰间的茶饼匣子还在,却被岁月磨去了漆色。村口的老槐树下,他勒住马,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当年总蹲在这里等他的小丫头,如今该是儿孙绕膝的模样了吧?
"请问,"他跳下马,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风箱,"二十年前住在村东头的阿阮姑娘,如今可在?"
砍柴的老周头放下扁担,眯眼打量他:"你是......古家茶行的少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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