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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鲁班尺上的光(第1页)

陈记木作的门脸儿总蒙着层薄灰,像块被岁月擦旧的老玉。门楣上挂着块掉漆的木牌,据说是康熙年间老祖宗亲手刻的,"陈记"二字早被风雨磨得圆润,倒比新漆的更有滋味。

我第一次见陈师傅,是光绪三十年的春寒里。那时我蹲在木作门口啃冷馍,看他从里屋出来,裹着件靛青布棉袍,袖口沾着星星点点的木屑。他手里攥着把尺子,铜头的,刻着些弯弯曲曲的纹路,我凑过去瞧,他还笑:"小娃子,这是鲁班尺,量家具的,不是量人的。"

后来我才知道,陈师傅收徒只看一样——手。他说手笨不要紧,心诚就行。我那时刚死了爹娘,跟着舅父讨饭到镇上,舅父把我往木作门口一推:"小木头疙瘩,兴许能学门手艺。"陈师傅摸了摸我的手,指腹粗粝得像砂纸,可掌纹清晰,是双能握稳刨子的手。就这么着,我成了陈记的关门徒弟。

头年学徒,陈师傅只让我干三件事:磨刨子、劈木片、扫木屑。刨子要磨得"削铁如泥",他蹲在我旁边,握着我的手压在油石上:"手腕要活,像揉面似的。"我累得胳膊酸得抬不起来,他却指着木作角落的鲁班尺:"这尺跟了我四十年,头回用时也扎过手。那年我给王员外打婚床,榫头对不上,急得直冒汗,尺突然硌了我手背一下——你猜怎么着?"他用指甲在尺身划了道印子,"原来我把阴榫当阳榫了。"

第二年,陈师傅开始教我认木材。他搬来堆成山的木料,松木、楠木、榆木、红椿,每样都要我摸、看、闻。"松木软,好雕花,可遇潮易变形;楠木香,耐虫蛀,做梁柱最妙。"他捏着块红椿木,指节敲出"咚咚"响,"听,实心的才扎实。"我学得认真,可总记不住,有回把榆木当楠木,差点被陈师傅拿戒尺敲手心。他却叹口气:"傻娃,木料是有脾气的,你对它不上心,它就跟你使性子。"

真正摸到鲁班尺,是在我出徒那年的秋天。镇东头张姓富户要盖祠堂,梁架的榫卯得用"燕尾榫",严丝合缝到能承百斤。陈师傅拍着我肩膀:"这活计交给你,我在旁边看着。"我摩挲着鲁班尺,铜头还带着体温,尺身的刻度在阳光下泛着暗金——那是陈师傅说的"鲁班灵纹",能照出误差。

我量了又量,榫头的角度、卯眼的深度,尺上的刻度都对得准准的。陈师傅在旁边眯眼瞧,突然伸手按住我要钉楔子的手:"慢着。"他用指甲在卯眼内侧轻轻一刮,露出道细缝,"看见没?"我凑过去,那缝细得能透进光,"木材晒了半日太阳,热胀冷缩,卯眼缩了半分。"他从怀里掏出块湿布,敷在卯眼上,等了盏茶工夫,再量,果然深了半分。

"鲁班尺是好东西,"陈师傅擦着尺身,"可它量的是死数,活的是木料的气性。"那天夜里,我蹲在木料堆旁打盹,迷迷糊糊看见鲁班尺泛着微光,尺身的灵纹像活了似的游动,最后停在"义"字刻度上。我吓了一跳,陈师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别怕,这是尺在说话。当年我师父传我尺时说,鲁班尺量得出尺寸,量不出手艺人的良心。"

陈师傅走的那年,我正给李宅打雕花床。他咳了整宿,天没亮就叫我过去,从箱底摸出个红布包。"这是祖上传下的鲁班尺,"他把尺塞进我手里,"还有句话——"他的手凉得像块冰,"尺能矫正误差,却矫正不了急躁;能指引完美,却指引不了真心。"

我捧着尺跪在床前,眼泪砸在红布上。陈师傅走后,木作的生意淡了些,有人说我没真本事,就知道靠把破尺。我咬着牙接活,给农舍打谷仓,给学堂做课桌,给嫁女的人家打妆奁。每次用尺前,我总先摸摸木料的纹路,贴着耳朵听它的心跳——松木要挑阳面的,晒过的木料要先阴干七日,新伐的榆木得放三年才肯用。

光绪四十年的冬天,镇上来了位老客,说是京城来的,要打对"百子千孙"的屏风。他掀开带来的图纸,我倒抽口凉气——那屏风有九扇,每扇雕着一百个形态各异的娃娃,榫卯要藏在衣褶里,稍有差池就会散架。老客拍着桌子:"我在苏州找了三位师傅,都说不敢接。"

我摸出鲁班尺,尺身的灵纹却纹丝不动。老客眯眼笑:"听说陈师傅的徒弟有个宝贝尺?"我没说话,转身去了木料房。选了三块老楠木,用刨子慢慢刮,直到木面能照见人影。榫头雕了七七四十九遍,每回都对着鲁班尺比量,可那灵纹始终像蒙着层雾。

第七夜,我蹲在木料堆旁打盹,突然听见"咔"的一声。睁眼一看,鲁班尺不知什么时候从案头掉了下来,尺身裂了道细缝。我捡起尺,裂缝里渗出点银光,像星子落进了铜里。恍惚间,我又看见陈师傅站在木作门口,手里攥着那把旧尺:"傻娃,尺裂了是好事。"

第二天,我没再用鲁班尺。我凭着手感雕榫头,摸着木料的温度调整角度,连老客在旁边看着都直咂舌:"奇了,你这手是怎么练的?"屏风做好那天,老客摸着榫头惊叹:"好手段!这榫头严得能过水。"我笑着摇头,心里明白——哪是尺灵,是人熟了,木料认了,手底下的分寸自然就准了。

如今我老了,坐在木作门口晒太阳。鲁班尺还挂在墙上,尺身的裂缝里嵌着块老银,是我当年补上去的。常有年轻人来问:"陈师傅,这尺真有灵?"我就指着尺上的"义"字刻度:"灵的是人心。你看这尺,量得出寸分,量不出良心;量得出长短,量不出真心。当年我师父说,鲁班尺是死的,手艺人要活。"

风掀起门帘,吹得尺子轻轻摇晃。阳光透过窗棂,在尺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当年陈师傅握着我的手磨刨子的模样。木作外的老槐树上,麻雀叽叽喳喳,倒比那些机器声听着舒服。我知道,这把尺还会继续传下去,传给下一个憨厚却肯下苦功的小徒弟——不是为了量尺寸,是为了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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