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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关于巴拿马运河的文件内容,几乎全部被登载在了报纸的头版新闻里,”这毫无疑问是当代的密西西比丑闻,”《巴黎人晚报》对伊伦伯格银行的所作所为口诛笔伐,“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在这场丑闻当中扮演了约翰?劳在十八世纪的那场丑闻当中的角色――这两位所谓的‘金融魔术师’,其实他们所施展的‘魔术’不过就是欺诈和盗窃罢了。”这份报纸通常采取的是一种中立的态度,因而这样的结论也就更具有说服力。
令吕西安松了一口气的是,在这篇头版新闻当中,他的名字是以一种赞扬的口吻被提及的,而自己的许多政敌都被指控收取了来自巴拿马运河公司的“特别费”,例如那位总爱唱高调的克列蒙梭先生,虽然天天在议会里表示要肃清议会和政府当中的腐败风气,可背过身去就收了巴拿马运河公司一百二十万法郎的“特别赞助”,这可真是清廉的榜样啊!
“令我们感到欣慰的是,现任的财政掌门人吕西安?巴罗瓦部长,在这桩丑闻当中扮演了一个值得尊敬的角色,当他的那些同僚们的名字都出现在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行贿账本里时,他不但没有收受贿赂,而且以一种大无畏的方式与自己的政治盟友割席,这样坚持原则的做法在如今的政坛里实在是少见。”《巴黎人晚报》的称赞甚至让吕西安自己也有些脸红,“而在最近这几周里,他遭遇了大量的攻讦和无端批评,却极具风度地保持克制,以一种堂吉柯德式的精神孤军奋战,维持着本届政府所剩无几的尊严――”
吕西安讽刺地笑了起来,他猜测着那些想把他赶出巴黎的内阁同僚在看到这篇新闻以后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在本届内阁的任期内,巴罗瓦部长展现出了强大的能力和高贵的政治风度,在利益冲突时,他总是将个人的追求放到一边,为了法兰西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而奋斗。”
另外几份报纸的口径大同小异,右派的报纸像是吃了过量的兴奋剂,不断提醒着读者们它们关于“犹太人阴谋统治世界”的说法终于应验了。《法兰西行动报》编辑的口吻简直就像是个被犹太人骗走了全副家当的倒霉鬼,吕西安甚至怀疑此人或许也买了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犹太人是个令人厌恶的种族,他们没有国家,也没有君王和领袖,如同细菌一样四处扩散,成为每一个被他们寄居的国家当中的寄生虫!他们假装承认别国的法律,但实际上却践行着他们的那一套原则:偷盗无罪,而欺诈有理!”
“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正是这个骗子手民族当中出类拔萃的一员,”这份报纸哭诉道,“他和他的同僚们如同一只躲藏在巨大的蜘蛛网当中的蜘蛛,而构成这个蛛网的蛛丝则是欺诈,贿赂,盗窃和巧取豪夺!而这些蜘蛛们则把不幸的法国人民当作它们的猎物,吸干落入陷阱当中的不幸者的血来肥润自己!”
在报道的最后,编辑大人断言犹太人的目的就是要征服世界上的一切民族,而他们达成这个目标的途径就是霸占这世界上的全部金钱。“法兰西人民,团结起来!打倒这群投机家和流氓!”《法兰西行动报》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捍卫你们的财产!捍卫你们的国家!”
左派的报纸的口吻要显得冷静一些,《旗帜报》指出,这样的恶劣投机行为表明,“在资本主义走向垄断阶段的当今时代,金钱资本一旦形成,就必然转入金融投机的屠杀场”,而第三共和国是一个“投机家和冒险家的乐园”,这个国家的政府是“金融贵族集团手里的玩物”。而这一次的丑闻,则是“剥削者之间狗咬狗的争斗”,这些剥削者们吞噬了太多的社会财富,以至于到了现在,他们只能互相撕咬,“试图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充饥”。不得不说,这样的论断确实是颇具有说服力的:这场丑闻里哪来的什么正义和邪恶?实际上不过就是财阀之间的内斗罢了。
唯一一份没有对运河丑闻作出回应的报纸是阿尔方斯控制的《星期日晚邮报》,这份报纸的头版头条刊登的是一位巴尔干亲王访问巴黎的消息,此公可真是挑了一个好日子来访啊!显然,罗斯柴尔德夫人打了阿尔方斯一个措手不及,吕西安不禁都有些怀疑,周五阿尔方斯在交易所取得的胜利或许不过是罗斯柴尔德夫人的诱敌深入罢了。
吕西安将报纸都扔在了地上,一口晚餐都没吃就回到了床上,这些报纸上的消息让他如释重负之余,心里也有些发酸。他明白阿尔方斯是完蛋了,这都拜他所赐,正如他之前对德?拉罗舍尔伯爵所做的那样,他从背后捅了对方一刀,一回生二回熟,这种事情他做起来可是越发的熟练了。他再次体会到了抛弃德?拉罗舍尔伯爵那一晚感受到的良心的烧灼感,可这一次的痛苦却远没有上一次那样剧烈了。
而就在吕西安接受所剩无几的良心的拷问时,在晚上八点开场的小型交易所里,这场丑闻的效应已经开始迅速蔓延。这个小型交易所位于意大利歌剧院侧面的回廊当中,虽然被称作“小交易所”,但也是场外交易的一部分,参与的大都是一些小伙计,跑街和名声不佳的投机家,这些乌合之众是没有资格把他们沾满了灰土的脚踏进交易所这个神圣的金钱殿堂的。
这里通常只有几百人进行交易,可这一天晚上却足足涌来了两三千人,甚至把大街上的交通都堵塞住了。冰冷的细雨从空中飘下,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一种萧瑟之感,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在人群中迅速蔓延着,各方面都在抛售巴拿马运河公司。人们大声议论着报纸上的消息,列举着正在进行抛售的大户的名字,在这样焦虑的气氛当中,巴拿马运河公司的信誉不断动摇,越来越多的赌徒由买方转为卖方,而所有人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这正是一种大难临头的征兆。
第二天的天气非常恶劣,大雨从前一天的深夜一直下到白天,整座城市都被浸透了,大街上到处都在流着带着泥巴的黄水,巴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泥沼,散发着有机物腐烂时所发出的那种臭气。这一天是九月二号,星期一,是一个所谓的“La Quinzaine”(交割日):交易所在每月的二号和十六号对这半个月内空头和多头各自输赢的差额进行结算,在这个日子里,大的空头和多头会付出或收回成百上千万的差额金,因此可以想像,每个月的这两次交割日无疑都是腥风血雨的一天,人人都知道,在运河丑闻被公之于众的这一个交割日,交易所势必发生一场决定性的战斗,而这样的战斗通常是以其中一方的总崩溃为结束的。
在这一天的上午,又传出了一条爆炸性的消息――巴拿马运河公司今天一早就在总部召开了紧急的董事会,然而就在董事会正在进行的同时,一队警探进入了会议的现场,逮捕了公司的董事长,大名鼎鼎的“苏伊士运河之父”斐迪南?德?雷塞布伯爵,要求他对关于欺诈,贿赂和挪用公款的指控配合调查;与此同时,雷塞布伯爵的儿子和助手也在家中遭到了逮捕。这毫无疑问是沉重的一击,那些依旧宣称运河公司的丑闻纯属子虚乌有的声音一下子小了很多,而且据说审计总署打算派出一个会计师的代表团前往运河公司和工地去查账――若这些关于运河公司的消息不过是纯粹的谣言,那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在这些事情迅速发展的同时,吕西安给罗斯柴尔德夫人送了一封信,希望能够在今天下午开盘时去交易所看看。罗斯柴尔德夫人在回信中指出他的这种行为“类似于谋杀犯在犯罪后总是按捺不住要去犯罪现场看看”,但她还是愿意给吕西安行个方便。于是中午十二点刚过,他就坐上罗斯柴尔德夫人为他准备好的马车,穿过泥泞的巴黎城,沿着水花四溅的道路一路向着交易所的方向驶去。
交易所邻近的几个街区的街道此时已经堵的水泄不通,马车甚至冲上了人行道,将过往行人的通道也堵住了,于是吕西安不得不冒着雨下车步行。黑压压的人群有的举着雨伞,而大多数就冒着瓢泼的大雨,像一群蚂蚁一样挤来挤去,他们抬头看着交易所的巨大身影,脸色苍白的像抹上了一层石灰,他们有的赌空头,有的赌多头,而两个小时以后,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将赚的盆满钵满,另一部分人则将要倾家荡产。交易所是一片危险的丛林,它需要无数失败者的血肉来作为肥料。
罗斯柴尔德夫人今天并不打算来交易所,她让人把吕西安从侧面带进了大厅,躲在二楼的一根柱子后面,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乱糟糟的交易所大厅。吕西安之前曾经来过这里,但今天的交易所比起他记忆里的要更加混乱,无序和凄凉,地板被雨伞带进来的水滴弄的湿滑且肮脏,墙上的墙皮因为受了潮而不断剥落着,阴暗而压抑的暗黄色光线从肮脏的玻璃穹顶上落下来,如同地牢天窗透进来的些许绝望而忧郁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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