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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坐下来,先取出襄安公主家书,以此起了话头,先向这位李姑娘来试探。听说公主已至王帐,一切安好,对面竟不急着将信拆看,先声道谢。突黜里继而再叹息,说如今燕梁安和,楚国却再生龃龉,燕人探子消息,内乱只怕数月难以平息,更不知这近邻风雨飘摇将要走向何处,如何不使人忧心。李姑娘先笑:“贵邦既然臣服于我大梁,大梁有左武卫大将军从中斡旋,可汗但请宽心。”继而又道,“互市榷场五月开放,我与贵邦两国子民各自休养生息,便是楚人流离失所,也有周济。”突黜里正为之一震,又听闻那姑娘道,“这些外务,自有鸿胪寺及三省磋商。贵使若是有可汗文贴要递,自有鸿胪客馆掌客引荐。夤夜至此,想必还另有要事,要与殿下商议?”
要不是她出声提点,戚晋只怕还要站在门口不知多久。或许是胃痛忽而间消弭于无形,他甚至有精力琢磨这许久不曾启用的殿宇是否有些陈旧?看到阿蛮沉着以对谈笑风生,他甚至恍惚又想起赵老大人昔年在此谆谆教导的身影。只是时过境迁,周遭的灯火暗了,只阿蛮座前明亮有如星辰。再流连忘返片刻,野驴般的影子便拔地而起,口称“曾经得罪”,要忙不迭送上一把突厥玉装饰的宝剑——他这是以为阿蛮不肯为其引荐荣王,是仍记了多利世的旧仇!
“利刃伤和气……不利于两国邦交。”阿蛮略一思索,左右只有小之那柄再不离身的金镶玉如意就在手边。便是心疼,却也是她自己的宝贝,送便送了,讨个好彩头!“我梁燕两国……如金似玉,密不可分;事事如意,代代和平才好!”
没上何姑娘几节课,吉祥话都能说得如此对仗了。可为什么才进门来的晋郎还黑着张脸生气呢?许是这善诚主殿就不启用,黄花梨木的椅子粗硬硌人。藩使在场,又非得坐个板正,眼神都不能往左边瞄,这如何不使她也逐渐坐立难安,忍不住气急败坏?就算小之有家书代为送达,现下也不好使了!更别说这燕人还喊冤呢,对着荣王又扯出去年祝寿的使节是他心腹,却万万与刺驾无关一节……入了夜,时间走得也没个准信,突黜里委婉提出想留在京中做特使时,又有股要命的瘙痒劲顺骨头缝往上爬;好容易等到两厢敷衍允诺过了,推拉寒暄也罢了,该得是送客时节,殿外雨势稍歇,此等不速之客却犹豫再三,又在仪门外回过身来:
“你们的皇帝……”深眼窝将荣王一装,幽幽的好似就放了绿光,他继而吞吐出一片燕语,速度不快,足够荣王理解:“我,不会看错。你们的皇帝在宴席末尾曾口吐鲜血,病在肠胃或肺腑。如果我家王子在场,必定希望殿下您,早做打算。”
甩了这么一截烂引信,突黜里麻古走得潇洒。李木棠却别想再回床上……甚至是朝闻院去!他二人竟然还这么正经危坐着,招来长史、司马……林友告假返乡,其后有封奏折,是李木棠自己在左司马引导下,东一句西一句照古籍抄来。此夜灯火通明,却又像那豺狼虎豹鬼火般的眼睛暗自蛰伏……谁晓得兴明宫里,又有几人彻夜难眠?连那庆祥宫的小女孩儿,竟然也无能免俗。
杨华实则并不像外人所见的那般乖顺懂事——五岁的孩子,人事都似通非通,少说几句话、少上蹿下跳地闹腾,已经很是难得,谁晓得天天正午要去庆祥宫外请安的杨华其实并不喜欢这位“新奶奶”?她一共与太后贴过两面:初来时一次,荣王回京觐见时一次,如今只记得大大的屋子里有位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言语温柔却莫名冷淡;面上的笑陷在褶子里,目光总不经意低垂又滑走。于是杨华很快便清楚:新奶奶不喜欢她。不喜欢见到她,不喜欢听到她,却不许她轻易离开。这一晚的新奶奶许久未归,精力十足的孩子便瞪着眼睛等到雨水暂歇,等到半夜凤驾回銮,望见前殿灯火通明迟迟不休,没多久更是被香味一路勾到邻近的小厨房去。这会儿她看见新奶奶了,还是说她看见了家里的奶奶?
打了攀膊布裙荆钗正围着灶台忙活,舀水又和面,生火再起锅,太后的手艺娴熟着呢!火光起起伏伏烤干了地上残存水迹,她闻着热乎乎的面香,胳膊腿儿不由自主就要跳起来了:往左看看,再往右瞅瞅,从缝隙里又钻又爬,只恨自己没有掉进锅里!自称姓马的大姑姑随即把她拎出来,软言细语好生哄劝:
“别去招惹你皇姑姑——说了好多次了,不是奶奶,太后娘娘是你父亲的亲生姐姐。这会子在做石鏊饼呢。你是饿了么?”
杨华摇头。
“太后娘娘不容易,华儿听话懂事,不去捣乱。你不知道,昨儿你皇姑姑过寿。往年你父亲都会送来几张石鏊饼。今年……也只有太后娘娘亲自下厨了。”
大姑姑说着往后殿一指,说那些石鏊饼不是用来吃,一会儿要摆在案子上,祭奠她往生的父亲。宫女儿又要来哄她睡觉,她却过不了多久再次溜出来——这回爬的是窗户缝。小厨房歇了火,外焦里软的好饼子耽搁久了会凉成石头,她得赶时间去收好,不能浪费。她跑得不快,才往后殿走呢,却听见新奶奶的惊叫。四面黑夜里突然剥离竖起好些高高壮壮的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要去截杀一团掉在地上的月亮。黑团团,是她的好伙伴,不知从何处跃出,不知如何逃出殿庭,嘴上尚且还叼着一块石鏊饼;新奶奶倚着门伸着胳膊,一句话不说,却显然急火攻心。他们拿出刀、拿出剑,黑团团呲起牙、弓起背;引起祸乱的好饼子却被丢在地上,谁也不肯在乎了。
除了杨华。全赖怪她昨晚爽约,没有从宫女儿手里抢过肉来留给黑团团。猫儿夜里眼睛尖,一定早都瞧见院子里空空荡荡,没有往日那只银质小碗,所以比她还先一步,窜到后殿摘了饼子充数。掉在地上的石鏊饼焦黄香脆,像一口深井,埋着翘首以盼的家里奶奶。所以杨华也往前一跃,和黑团团统一战线啦!
“是杨华故意的!”她鼓着脸大叫,“杨华答应了黑团团,黑团团答应了杨华,每天会给家里奶奶带去好吃的……杨华今天说到没做到,不能怪黑团团!”
“你在说什么!”大姑姑急得跺脚,“给国舅爷的祭品,岂容旁人染指?你快让开!这只黑畜生野性难驯,与你无干!”
“我爹爹已经吃过了!”杨华认真道,“娘从前也是,小牌牌前放吃的放一下下,奶奶就收起来,说娘已经吃过了。爹爹吃饭一定要比娘快,他吃过了,本来就该黑团团带去给奶奶。”
杨华说着蜷起来,将黑猫藏进她的身体里。冷风贴耳朵一吹,太后的身子却仿佛要被月光晒化了。一场大病来得急,好得慢,痊愈之后有时精神矍铄想一出是一出,有时糊里糊涂又不记事儿;大多时候格外温柔和善,偶尔却突然会歇斯底里,无端吓人。尚药局说毕竟上了年纪,先皇驾崩、国舅枉死,一次两次得这病本就起在心里,就是判若两人也是正常。马静禾却至今都觉得不真实。太后娘娘往年也不吃国舅爷送的石鏊,想来是不喜欢;而今却为何忽然转了性子,甚至破天荒亲自下厨?一份饼子不值几个钱,一份心意却价值千金不容糟践。太后身子要倒下去,步子却往外跨;面庞红得仿佛灶膛,脖子鼓得像公鸡。她走过来了,几乎气势汹汹,竟然像田间的农人,街头的悍妇,每一步都仿佛掷地有声,每一步连影子都张牙舞爪。黑猫遇着了天敌,杨华无处遁藏;执杖亲事们肃穆成雕像,就连马静禾,终究也插翅难逃。风欲大,树却静;天越低,月色更淡。在一场弥漫着猫叫的梦魇里,清晨,正徐徐穿行。
而后所有的虚张声势,原形毕露。
并非谁重瞳如炬,荣王的眼睛,不过是最平平无奇一双儿子的眼睛;所见并非一国之母,不闻河东狮吼,母亲步履不稳,孤零零在庭院当中受风;一身病骨支离,竟然秋叶般瘦弱,贴着他胸前仿佛只剩一口气。昨夜席上一场闹剧,似乎眨眼间便不值一提。为弟弟身后祭一份哀荣:何过之有?他不曾帮衬,委实不孝之至。
“儿子送母亲……”
昨夜的最后一滴雨落了,母亲从他身前离开。上前搀扶的是马静禾,亦步亦趋的是他这大孝子——他什么都不能做:既不能奉汗巾于前,更不能执发梳在侧。“有失身份,”母亲冷声斥责,“你是先帝嫡长子!”却不是她自己满怀歉疚的儿子。好奇怪,这却居然不是他此夜、第一次被拒于千里之外。仅仅几个时辰前,阿蛮也曾将他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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