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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步开外怔怔站着的,是福宝林方若寒。她身边还有一位,原定荣王妃的堂姐、熙昭仪楚佩还顾自仰头瞧着墙头急眼:“愣着做什么!黑旋风要跑了!”她小声急催,“一群不长眼的,还不上墙去捉!”
李木棠尚且没有全然挣起身子,眼瞧着又要被前呼后拥的宫人们淹没了。在曹文雀之前,先有个冰凉的腕子插空隙伸进来,银蛇似的一把将她缠住,不由分说便往外一拽——李木棠接着又摔倒,几乎是拧身子出来给福宝林磕了个头!膝盖这回是真撞得痛了,她耳畔甚至回响过去年今日福宝林款款细语:“行了快起来!小小个姑娘家,若是磕破了脑袋得多难看啊。”是一般无二的温柔与关切,却使她切齿地恶寒,一时浑身冒汗,动弹都不能。好一个笑里藏刀李义府,口蜜腹剑李林甫,到现在了还故作惊异,要高呼一声:“你瞧着眼熟……可是木棠?”再来假模假式关心一句,“听闻宣清长公主不知所踪,可是如今有了下落了?”
“与福宝林无关。”曹文雀揣了一肚子气,这会儿硬生生就插过来堵在李木棠面前,“猫儿跑丢少顷饿了自会寻回来,何用这样多宫人毫无章法横冲直撞?冒冒失失有违宫规,二位娘娘也总该给被冲撞的无辜之人先赔声不是。”
李木棠是扯住了她腰间拴着的草编小鸡,这回却实在阻不住她出言不逊。熙昭仪正为翻过墙头跑没了影的猫儿急得跳脚,顺势自然又来责难方若寒:“你的不是……回头自去宜妃处请罪……黑旋风寻不回来,教你罪上加罪!”
方若寒脸色霎时更白,几乎透明如这春日的风。那副菩萨般的慈悲神色登时便翻个面,露出尖酸刻薄的底色来:“都怪这俩奴婢不知避让,竟然还胆敢讨伐娘娘不是!黑旋风是被她俩吓到,娘娘定要好好责罚这俩不长眼的才是!”
李木棠便觉得可笑。去年的自己怎会如此糊涂!竟看不穿福宝林佛口蛇心,因一纸药方被罚入清淑院时只知恼恨黄吉!她摩挲嘴唇总该说出些漂亮话来,尤其当熙昭仪迁怒的目光已经寻来……可她居然做不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福宝林歹毒阴险,她个四无丫头如何是对手?何况此地是皇宫,她更不敢丢人现眼,若被良才人……太后听了去!
仅仅是片刻,她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顶头烈日,却忽而降下甘霖。
并非曹文雀又在显摆她那些宫规礼法,只是一团乌云,温柔缄默地将她包裹住,世界便安静了。耀目的琉璃瓦、拥挤的宫人……刹那便渺远。她的脑袋几乎空空如也,双颊却立时充血。有个更加慌张的声几乎在她心头响起:沉闷、苦涩、却万般甘甜:
“伤到哪里?多严重?”
于是“嗡”地一声,李木棠的魂灵向后撕扯,几乎就与身体分离开来。她甚至看见自己田鼠似的,一个劲只知道往那漆黑的洞穴里钻,乱发尾巴似的狂乱拍打,大约两脚还得拨拉着泥土,定要将自己深埋!偏她的魂魄半空飘着,为此怒不可遏——在福宝林面前,在熙昭仪面前,在十几二十双眼睛面前!她费尽心机掩藏的丑闻竟然暴露无遗!她最想拼命抛弃的竟然反而将她拥紧!她大约变成一只黑猫儿了,宁肯从最舒适的销金窝里扭身逃窜。与生俱来的趾爪依旧锋锐,一双洞彻黑暗的绿眼眸却先呜咽着流泪——
她!恨他!
她,爱他……
揉拧着价值千金的衣袍,撞过了无坚不摧的怀抱,有春水般的关怀疼爱吹到耳畔,遮天蔽日的乌云便瞬间散净。她几乎立时想出的,是冬日边塞上横刀立马一个常胜大将军,是春日街对面贵不可言一位皇亲国戚。他不再面目模糊,不再平平无奇,分明鹤骨松姿,格外龙精虎猛!正该她得意洋洋,在那福宝林面前大出风头!于是一口浊气吐了,一口仙气沉了,刹那间天地分明,凝神时九九归一。凌乱的毛发梳整,颤抖的尾巴尖低垂,她勾起脊背缩回人形,摇晃着身子居然还敢站起。幽绿的双瞳也变回凡人的雀目,使她瞧不见戚晋一身藏蓝衣袍,也看不见文雀一张赤红面目;阳光迷了眼睫,呼吸先肆意畅快,浑身再温热酥麻,她抬头寻去!
却居然长街空荡,没有乌鸦,没有黑猫,没有宫人,不见宫妃。无波无澜的晴空下,她打个寒噤。宫道当中,踮脚只剩一个小小人影:嫩笋般的胳膊腿盖在重重叠叠的锦绣华服之下,满戴了各样珠钗的脑袋格外硕大,使那孩子缄默的面容看来肃穆。于是李木棠知道,这便是国舅爷那个私生女,太后赐名杨华的那位,今年才不过五岁。戚晋今日入宫拜会太后临时起意,到头来还是得托着“带杨华”出宫去玩的说辞,自己才能脱得身来。“母亲并不曾咄咄相逼。”他其后辩解,“陛下更不曾……”
“我信。”她咬牙道,却不敢去看他,“我信……”
戚晋此番所言的确句句属实。对于任何一个大病初愈、又噩梦连连的母亲而言,军功卓着的孝顺儿子都会显得格外可爱。不会再提起杨珣,也从来不忧心小之,儿子眼下泛青、面色发白,这才是做母亲的该耿耿于怀:“是不是吏部的事儿太琐碎?还是在丰州受了什么伤瞒着连我也不肯告诉?”太后远远听了通报就迎出门来,抓住了儿子先上手,捋衣袖又扒领口。八珍汤一直在小厨房煨着,当下行云流水就送到手边——还是那是思萃阁彻夜不眠时最碍眼的的颜色,依旧是演武场挥汗如雨后最讨厌的味道,重瞳一怔、略作迟疑,荣王面上竟红殷殷显出几分局促;纤纤长眉立时乖顺,薄唇一抿也不再作反驳——大约是八岁的乖孩子伸出手来,功高震主的荣王所以笑说了“无妨”:
“考功本是要事,许之以利毕竟不如戴罪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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