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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不怕,我贪慕荣华富贵,谋害亲夫,里面下了剧毒?”
他的阿蛮,从来都不是一个说谎的人。
几乎就在下一瞬——他总记得自己还没来得及与她剖心鉴腹,重瞳便失焦、脑袋继而昏沉、连腿脚也彻地陷进泥地。这一觉天昏地暗,他竟然狠狠睡到第二日黄昏!晚霞肆无忌惮腥红一片,他扯了许久嗓子哼哼,抬手遮住夕阳糊里糊涂想了一会儿日子,接着、简直从床上弹起!
早朝!!户部的采访使……京兆府……!误了误了!!全都误了!!排得满当当的要务被他一个贪睡统统误掉!偏他无端地精神抖擞,格外气血充沛,这就更值得愧不能当,更应该大惊小怪:“李——木棠!”他扔了被子大喊一声,简直像是个闹起床气的娃娃了!荆风在门外瞥一眼,撇过头去偷笑。得是魏奏进门来报:说什么激流勇退、托病避世才是良方。抖着眉毛故作正经,一准还是转述自他的李木棠!
“李姑娘的确交代:京中宴席杂,少赴为妙;朝中是非多,独善其身。”
好个小丫头,无法无天起来,竟要治他个哑口无言!戚晋当下摔了杯子,气势汹汹霍然起身。他那衣带是散的,长发是乱的,走起路来鞋袜还绊着脚!“李木棠!”红了脸面,他恶狠狠地吵闹,“出来!好好显摆你的胆大包天……李木棠!”
只有荆风知道,这家伙根本是心满意足、骄傲得不得了!门前轮班的鲁叔公还想要逃跑。瘦高个儿刘安甚至已去通风报信。可惜小邵胆小,当即是低了头连看也不敢看自家主公。戚晋便偏要冲着他吼:“人在哪?敢做不敢认、她算什么君子!一条腿还没治好……药都不知喝了不曾!你们各个看着她出去,放任她胡作非为?!!”
“冤枉!”那孩子向后退一步,成日踩梅花桩练就的灵巧身躯竟然险些被门槛绊倒,一旁鲁叔公一个慌神,就没来得及阻止他不打自招,“李姑娘近来出门,也就是去见见林友和张公子,总不会有什么危险……”
魏奏伸个腿横插进当中:
“丁琇知情。记室不报。不是亲事们的过错。”
“……她、近来、日日,出门?”戚晋猛然一怔,约莫是瞠目结舌。
“刚回来那几日是……这几日没有,今儿出去是帮林公子……”
“林怀章?还有……张祺裕?”
口干得厉害,他伸手,一颗蓬勃躁乱的心立时摸不见了。
……
阿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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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棠已经很久不曾听见一声“阿蛮”。
她回来了,却不是回到故里,亦非新家。朱漆门辕长甬道,四面的屋檐远比记忆里尖锐,墙垛更加高挺,折返其中的风声都嫌坚硬。绚烂缤纷的小花园在华山以北的天高海阔里褪尽了色彩;往来无言的诸多面目向内压缩,挤占她所剩无几的呼吸空间。长安城吵闹、荣王府冷漠,都是她似曾相识、却陌生无措的所在,正如所有经年未归的故里。也许是长高了个子,也许是经历了世事,高墙矮了,院落窄了,从前遥不可及的,而今竟不胜其烦了。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她总忍不住,要抬头望天。想想看,三月十三——只不过是几天之前,他们还在夜闯县衙审判贪官恶神;他们甚至差一点成了夫妻!这该是多么不可思议!如今她做回四无丫头,亲王府的老妖精们才不对她毕恭毕敬;要想被称一句“荣王妃”,更是要有不知多少麻烦,可不是亲王国衣不解带操劳的一场寿宴可比。她的腿脚自然不安分,里里外外鱼儿似的冲锋、又逃跑;她的眼睛更加多情,要烙印下各处各所不知多少张陌生面庞。虽然不是四无丫头——她每晚入睡前都给自己再强调一遍——但很可惜也很明显的是,送出了那枚铜钱荷包,她和钱的缘分便被彻底斩断。张公子在华阴赠予那些宝贝:青玉荷叶花插一座、碧玉缠枝莲纹碗一对、玉兰牡丹团扇一柄、花鸟纹玉梳两把、金镶珠挑头一副、金手炉一个——款式数目她研究过很久,都记得仔细——被她偷偷收进库房里,隔天再去就再也寻不着。小姑娘就这么点儿家底,怕被仓曹看见了笑话,不好意思当面让了录了记档;却还傻愣愣得意自己添了一笔、而非少了一笔,到头来却弄巧成拙,悔透了肠子,难怪要琢磨着效法姜太公钓鱼——等亲王国下次揩了寿宴的油,再一网打尽!就是她其后经不住湛紫软磨硬泡,慎之又慎选出来一支充点门面的白玉透雕花蝴蝶簪,没多久也在地上跌个粉碎——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亏她当时还想呢!要再贴身藏点什么宝贝,或许打个耳洞挂个耳环?万一遭了变故还能买点人情。她却连小之最真挚的情谊都不意毁掉:盛在鎏金团花银奁里的新婚礼物,是一柄金累丝双首玉如意、一对紫玛瑙戏水鸳鸯,前者她盘算做送作贺礼,却被前来做诗会邀请的佩江吓一跳,在桌角磕断了头。或许就是同玉石没有缘分。她气得咬嘴咬手又咬笔杆。所以……得要更多的金子,得去更大的殿宇,做更了不得的人!
本不敢抛头露面的小姑娘继而就踉踉跄跄赶去小花园,还急不可耐认了师傅,生怕人何大才女长翅膀会跑似的。雀目虽然烦人,但她耳朵总能听;经史子集固然佶屈聱牙,世家家谱纵然错综复杂,她却毕竟年轻。十四五岁的姑娘,脑子就和旱了三年的地一样,单凡浇点本事,立刻就狼吞虎咽卷个无影无踪。她自己也感觉得到,如此紧追慢赶的劲连何幼喜都不由侧目;要是文雀姐姐不在外忙着做什么豆腐店药堂武馆的学徒,一准要撇眉毛来讥讽一句“贪多嚼不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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