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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安县泰生乡李家村零零散散有好几座庙。乡里大集旁那座据说最为灵验,每到年关都要重漆一遍塑像再敲锣打鼓请诸天神佛来下凡听戏,就是平时也香火旺盛,门口要聚起好些零散小贩。高个子阿叔总会卖一种不知怎么做的小糖块,耐咬、费牙,含嘴里能吃一天;灰白头发的奶奶每次逢集都会摆出新纳的虎头鞋,不买也没有关系,甚至远道而来走烂了鞋子也可以拿来摊前,修修补补不要钱;靠墙根风雨不动支着张桌子,乡上那名老秀才总是靠着他代写、读字的幌子仰天发呆,村里人精打细算,符纸黄钱随便画个圈作数,只有要紧时才找他读信,小孩子们倒时常踮脚偷沾了他的墨水互相画脸玩儿;邻近的妇人有时会挑一篮子鸡蛋就在对面一站,每每见到小孩闹腾都要环抱了篮子心惊胆战,可毕竟鸡蛋金贵,来给家中病患上香的大多会照顾一两个,最这庙门前生意好呢。
在不知道怎样的日子,李阿勇想起这座庙,想的却不是庙门前各样层出不穷的花样,更不是庙门外逢集时候的热闹。
他想去磕头、上香。
说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阿蛮去爬树,他凑巧看见野鸡一跃而过,情急之下自然就追了去。等无功而返回来,阿蛮已经在地上躺着,小脸儿已经嚎得通红。他背她回来,山间小路崎岖,走一步背上就哭一声,到家见了娘反倒把脑袋一藏,不敢下地也不敢看她。阿勇路上就招呼了渠头四姨找柳树叔来。听说是阿蛮从树上跌下摔了腿,那赤脚医生很快就到,所幸骨头无碍,只休息几天就好。可阿蛮分明疼得厉害,难道还要这样疼上好几天?
送走了柳树叔,娘叫住想要一溜烟跑走的阿勇,就让他站在院子里罚站。娘没有关门,他依然听得见阿蛮的啜泣,他怎么能无所事事站得住呢。上次她被鸡啄了手都哭了一中午,白嫩嫩豆腐一样的小手后来肿了好久,实在造孽。而且他的妹妹生得这样好看,圆溜溜一双眼,小小一点鼻子一点嘴,配一张软乎乎鼓着肉的小脸蛋,就该像好人家的大家闺秀一样金尊玉贵地供着,哪敢有什么磕磕碰碰呢。她却惯爱留疤,就算这回骨头没摔伤,小腿上那好几道老长血痕想来也得养上好久,哪天让隔壁家燕谷看见了又笑话……
他还是想去拜神仙。
他这么一想,娘就在屋子里叫他:很不耐烦地、让他麻利去集上扯那一门心思做买卖的赶紧回家。李阿勇想大好机会,一脚跨出门去,接着就被风风火火的亲爹“砰”一声装回来。爹爹两手空空,满脑门的臭汗,抻脖子往上房一望,抓着阿勇就哗啦啦直喷唾沫。乡间的消息传得快,他听到的版本是小女儿摔下树一脑门撞上了石头,这就命不久矣,登时吓得连没卖出去的半篓子花椒也不要了,还在渠里扭了脚,险些踹破一双鞋。等到了家门口听了儿子一番话,他却犹犹豫豫不再往屋里去。闺女慢慢长大,才张罗着让母女俩分房睡,这会儿光着腿说不定还在换衣服更不好……
而后娘在上房一声吼,爹忙不迭就窜没了影,阿勇犹豫再三,跟着在门外偷偷地看。嘶,那几道血口子怎么比刚才看着还要严重好些,爹只一眼声音都抖:好疼好疼,不哭不哭,想吃点啥,爹爹带你去庙头骑脖子看大戏!妹妹这会儿是不哭了,但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她就直愣愣看着爹爹,竟好似整个人泡了水脱了力,不声不响就精疲力竭。尤其那双眼睛,不再生机勃勃带着笑,不再一往无前发着光,居然伤痕累累、支离破碎——
她软塌塌倒在爹爹怀里,没有眼泪。
李阿勇才要进门的脚就停住,他把什么都忘了。娘倒是拍案而起,说天杀的野狼!对,是昨儿晚上爹爹上乡里集市去,家里溜进野狼,咬伤了阿蛮。瞧那小腿上好清晰一排牙印,甚至都……撕去了一层皮、一层肉!爹爹简直立刻就要抄家伙出门,喊了左邻右舍把南北两片山翻个遍!阿蛮将他扯住:
“爹爹别走……”她哀求。
“我、我怕……”她嗫嚅。
于是爹爹没走,娘没走,阿勇也没走。天不知怎么就黑下来,一家人坐在炕头将她围住,烛火只有短短一根,影子长长地打在墙上不停地晃。她就缩在爹爹怀里,拉着娘的手,望着阿勇,一句又一句,连叹息带喘气,说她好累、好累,她好像歇息,她好想回家。这不是就在家里,爹娘都在?阿勇这么冲口问了,妹妹那张小脸立刻就变得瘦削到凄苦,简直像是个骷髅架子了。她的眼皮子更重,就快要抬不起来: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
她说着垂下头,连影子都瘦瘦小小。渺如尘埃的阿蛮曾经恐惧,逃跑一刻不停;不名一文的木棠曾经愤怒,挣扎地动山摇。于是她跑断了腿、震垮了山,终于被压在这般境地。石块一下下撞着她的脑袋,蔓生毒草攫住了她的心。哭不得,呼不得,生不得,死不得。她向下坠,从头顶、到脚底;时间向下坠,从亘古,到永恒。
所以,还怕吗?
不怕了。
还恨吗?
不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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