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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风在这时起了,阿蛮在打个摆,惶恐从脚底漫生上来:
娘在哭。
娘,居然在哭。
娘从来不曾垂泪,至少在阿蛮面前不曾。阿蛮的娘顶天立地,不管是外婆去世、舅舅将她拒之门外的那个长夜,还是阿兄顶税被征入徭役后久别的数个月,抑或曾颗粒无收的那个灾年,她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不论如何都要昂首挺胸、勇敢地活着、她如此言传身教。不用害怕、不用退缩,即便有朝一日,爹娘和阿兄不能再护着她。
有朝一日。康佑十一年六月初三,便是这个有朝一日。
娘亲抱住她,转瞬便泣不成声。
后面的记忆早已模糊,阿蛮大抵是睡着了——在这种陌生的极度恐惧之下,何等的不可思议。第二日她睁开眼睛,看到挂的老高的太阳,却寻不到爹爹,更找不到娘。她那日没有下地,就坐在门槛上望着近处田地阡陌、望着远方崇山峻岭。那日的风很慢,她的影子很长,她等到再次睡着,却就此错过了自己最后的平静时光。
爹娘回来了,她熟悉的世界却开始天翻地覆。家里的物什一件一件消失,阿兄的衣物更是转眼就全无影踪;爹爹整日整日地不见人影,她有时半夜醒来,看见他望着月亮抹着眼睛;她开始干更多更重的活,开始吃不饱;邻家的玩伴开始冲她扔石子儿,花样百出地骂她坏透了心眼;村里亲如一家的叔婶都躲着她走,便是见面也要装作不识。诸如此类的变故持续了许久,在李阿蛮记忆里却好像快得不过一眨眼。
她再抬眸,看见爹爹在自己面前倒下去。
他再没有起来。
阿兄或许也像爹爹一样,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那晚上娘亲多烧了一份纸钱。
再一转眼,连娘也变了。就在爹爹去世的第二天。口口声声“再穷不能穷志气”的娘带她去找了牙婆,是为了凑够丧葬费,娘这么和她说。可她随后却在包裹的暗兜里发现了自己全部的卖身钱。五十贯铜板,一个子不多,一个子不少,全数从暗兜里交到牙子手上。她于是被带去给京城的贵人们过目,不知怎得便入了林府。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的腰背一天天塌下去。后来有一天——大概是一年多以后——她看见少爷怒气冲冲从外面回来。听说是他发现常去的勾栏竟私下干着买卖清白姑娘的勾当,告到衙门里却居然无人理会,当下急着要去找老爷帮忙。“可少爷不是一向喜欢去那种地方?”阿蛮不明所以,“为什么这次、这么生气?”
“嗨,那哪能一样呢?”小五哥嚼着草根,嬉皮笑脸凑近些,将口臭气都扑到她半面脸上,“那可是好人家的女娃儿,怎么会愿意做那种行当?污了人家名节,可不是要人家命么?”
污了名节。这话阿蛮听爹长吁短叹地说过,听娘愧不能当地应过,听村里乡亲们连唾带骂数落过,可她不懂什么是名节,脏了又有什么要紧,擦擦洗洗就是。她只知道她不喜欢小五哥贴在自己身侧、不喜欢他这样似笑非笑的模样、更不喜欢他在自己身上游走迷离的目光。
他甚至伸出手来,木棠倒退着跌倒。
“我要是真挨着了你,扯开你的领子、把手往下一送。再关起门儿来,和你嘴对嘴……”
他“呸”地一口吐出嚼烂地半截草根,哈哈大笑:
“这个,便叫污了名节。”
十二岁的阿蛮忽然什么都懂了,她掉头就跑,竟是冲去灶房将阿兄送她的鸳鸯荷包剪了个粉碎。布料碎片被膛火舔尽吞没,她跪在灶前,满脸满目,已被映得血红。
阿兄。她的阿兄,她的好阿兄,会趴在地上让她骑大马的阿兄,会给她包好吃的地软饺子的阿兄,会编草蛐蛐儿逗她的阿兄,会挺身而出自愿服力役抵税的阿兄,会想尽一切办法投效兵役说要立大功赚大钱给她添嫁妆的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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