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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棠做了个噩梦,在择选的前一晚。二姑娘兴师动众,主子闭门不出,大少爷作壁上观,她独自出门,就在院子里跪坏了膝盖。“都给我看着,不许教她起来!”林怀敏在月下踱步,是暴躁的豺狼,明晃晃冲她亮两排尖牙,“好狡诈的丫鬟,诓得爹爹同哥哥一起做戏——不知如何死乞白赖!这样的贱婢,怎配吃我林家的粮,睡我林家的院!姐姐!你尽可做缩头乌龟不要出来!明日你我一同中选,妹妹我给您换了知书达理的进宫去伺候!明日你不中选,此婢卑劣也断不可留!明儿好日子,我尚且不愿见血。你怎么还不谢恩,快点磕头!”
主子入不入宫,同她有什么干系。
少爷不会怜惜,她早该认清。
她毕竟不是个人。只不过,是个“四无丫头”。
可她尚且还活着,在十六日晚些时候。二姑娘忙着庆贺,或许当下想不起她来。连几名仆役为迎接贵人娘娘都走得急,庭院还未彻底撒扫干净。李树原本的位置留下一个小坑,只一天功夫、不知从哪聚了小半洼雪水,在月光底下浅悠悠晃着。木棠提个黑黢黢的桶从旁走过,又倒退几步,照着那半明不亮的小水洼左瞧瞧右看看。头顶两个羊角包已经有些松散,身上的新衣辨不出颜色,但到底是完整的。她提一口气,拎起些精气神正要走,忽而又望见水中脏污般的一个小光点儿。
是今晚的月亮。
昨儿才从五佛山回来、今日又忙了一整天的小丫鬟就像丢了魂儿似的,站在直愣愣盯着那模糊不清的赝品发傻。她在那一瞬间想到很多事情,想到这些时日的美梦与噩梦,还有许久之前的美梦、与噩梦。县君院里的大丫鬟就在这个时候从她面前走过去了,不曾关心一句她在掉什么眼泪,不曾怒斥一句她在犯什么傻,来人脚步轻盈、行止端庄,几步就迈进堂屋里去,好似她木棠倒是个透明的外来客。
木棠知道她来找林怀思是为了什么。
中选的旨意下午已送到府上,林家并蒂双姝,双份大喜,各处议论的就都是接下来入宫的事宜。堂堂嫡长姑娘不可能带一个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的“四无丫头”进宫去,所以陪嫁侍女的名额尚是空的。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但她从来不曾想这么快就会有人上门来表忠心——何止,她迈出三福堂,见到家生子左顾右盼偷偷向此而来;她添了一桶新炭,连粗使的烧火丫鬟都揩着手起身也要一路去毛遂自荐。往来四五人,每个人都看到她,每个人都当她不存在。用不着威慑胁迫,更没有唏嘘寒暄,她就像那滩雪水,眼下是有碍观瞻,但明儿太阳一起,就很快烟消云散,本用不着理睬。
可她本是林怀思的贴身丫鬟,是过去两年有余、三福堂唯一的丫鬟。
堂屋的灯久久亮着,木棠蹑手蹑脚进去,屏风这头烧火丫头恭恭敬敬行了礼,打好架势准备滔滔不绝;屏风那头林怀思斜倚榻上似已昏昏欲睡。烛油留了一桌,炭盆里只剩下零星的火。她剪掉烛花、续了新炭、扫了灰堆,轻声细语请那烧火丫头离开。对方本还想辩解什么,向屏风那头一望,接着便没了声,而后有意或无意地、撞倒了就放在她脚边的灰桶。因怕惹出声响惊动主家,她下意识伸脚去垫——
练色茱萸暗纹的裙子是新做的,地面是昨日才擦过的,眼下已近戌时。
有那么一阵子,木棠就盯着满地余灰出神。她是不是又做了一个噩梦?如若不是,她或许应该想哭,可她只鬼使神差地、抬头望屏风那头看;上下唇一碰,不成句的字音险些要从齿缝中漏出来。“主子行行好”?不成,“主子仁慈”?“主子赏个恩典,就让奴婢跟进宫……”
屏风上人影歪倒,出城奔波一日、焚香候旨一日,林怀思此刻早已陷于酣眠。主家还未拆散发钗、还未沐浴更衣、还未洗漱净口。木棠在一地狼藉中站了些时候,接下来却只想到:她得去厨房舀些水,将自己脏污了的裙摆清洗干净。
这毕竟是少爷赏赐、是属于她自己的裙子。
小丫鬟毕竟只有十三岁,难免少不更事、目光短浅,她不再一鼓作气求主子给自己谋个一劳永逸,反倒连鞋面上的灰堆也来不及抖,急匆匆就踏着烟尘缭绕“砰砰”跑出门去。
她却很快又刹住脚步。
视线向上——在雪水之上、月亮之下,月洞门边、南墙顶上似乎孤零零立了个雪包。她用力踮脚,隐约似听到一声鸣哨,而后、先抬起个绒绒的小脑袋,又伸出两只细小的腿爪,那团雪绒抖抖身子、就在她面前四下裂开——
是只落单的雏鸟,通体雪白,才刚好好睡过一觉。抖抖翅膀、它再轻啼一声、左右跳两下,脑袋跟着一晃一晃。“趁来得及,先爬上李树,再跳去墙沿。”木棠瞬间便有了计较,“如果它要飞走,就一路沿着墙头跑去堂屋房顶,还可以跳主院房顶,这么左左右右的,我好像很快就能和它一样,飞出长安城,飞到月亮里的陇安……回家去!”
雪白的雏鸟腾空而起,就在前头为她引路。它越飞越小,化作一个模糊的白点;远远的月亮则越瞧越大了:黄滚滚、缺个角,像极了留君楼里酥油浸炸的那张胡饼。胡饼!她想到此,不免哀叹一声。她本该胆子大些、把那第三张胡饼悄悄带走的!留到现在,还能垫垫肚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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